臘月二十三, 三架馬車,輾軋著官道的薄雪,向西行進。
搖晃地車廂內(nèi), 筱舞對著蓋碗中起伏著的飽滿紅亮的棗子皺起了眉。
“格格, ”秋蘭輕輕地叫喚打斷了與茶水對峙的某人, “您不喜歡吃藥, 不喜歡吃補品, 要是連這紅棗茶都再嫌了,奴婢可就真沒轍了。您自己的身子怎麼就這般不上心呢?天天讓奴婢們牽腸掛肚也就算了,也多少領(lǐng)了人家樂先生的情啊, 人家費心給您查了方子,還將配好的藥給送了過來, 您就算再不喜, 也試試吧。”
正手忙腳亂安撫著上躥下跳淺藍的春蘭, 也接口道:“格格,你可別看這只是一碗茶, 可費了老事兒了呢,今天甘嬤嬤寅時就起了,就爲了您現(xiàn)在手上的這碗茶,您閉著眼睛試試吧,總好過喝湯藥吧?房山比京城裡還冷, 奴婢真怕您扛不住呢。”
她不耐煩地撇了撇嘴, 對兩個丫頭的絮叨有幾分心煩, 但內(nèi)心還是深知她們兩個的一番心意, 也不好發(fā)作, 只能憋著氣將半碗鐵紅色的液體灌了下去。
飲盡還吧唧了下嘴,問:“什麼味道啊, 怪怪的,阿膠?”
秋蘭淡淡笑著,用帕子將她脣邊的水漬拭去,才道:“知道您不喜歡那味道,哪還敢放啊?格格說的怪味道應(yīng)該是紅糖吧,有股子厚重的甘味。”
紅糖……傳統(tǒng)月子食品啊……額……
淺藍站在春蘭的膝蓋上,嘴裡不知叨咕著些什麼東西,一刻不停地跳達。筱舞有些頭痛地,眼中帶著幾分同情看著被折騰的春蘭,在這個懵懂無知的小人兒毫無規(guī)律的扭動間,衣衫凌亂髮髻傾斜,幾縷散落下來的碎髮,貼在薄汗暈生的臉頰,狼狽非常。
她趕忙拍了拍坐在自己身邊的秋蘭,道:“快,去把春蘭頭上的簪環(huán)珠花拿下來,別讓這小祖宗夠到再傷了人。”
秋蘭也意識到了危險,忙將手上的茶壺放到一旁的小幾案上,坐過去,快速地將春蘭頭上幾支金簪和掐絲珠花摘了下來,嘴裡說道:“知道今天要近身帶淺淺,還戴老多首飾,這是格格仔細,要是真?zhèn)搅藴\淺,看你怎麼跟格格交待。”
春蘭不服氣地還嘴道:“平日裡也是這樣帶淺淺的,也沒見出了什麼差錯,再說格格可是有品級的貴主兒,身邊的大丫頭沒個該有的樣子,不是倒叫人家笑話了去?”
雖然難得看到兩個丫頭吵嘴,可是看這兩個人的架勢,似是要爭個你死我活一般,筱舞才收了看戲的心態(tài),出聲阻止道:“行了,幾個大人在呢,哪有可能真讓孩子在眼皮子低下傷著了?秋蘭你也別太緊張了,孩子養(yǎng)得太金貴容易早夭,就讓她磕磕碰碰的纔會皮實。還有你,春蘭,秋蘭一番好意,看你說的什麼話?什麼品級不品級的,以後說話別這麼刻薄,當心嫁不出去。”
春蘭嘟著嘴,嗔道:“格格……”
她擺了擺手,“行了,怎麼?連我都說不得你了?”
春蘭只用鼻子嬌哼一聲,不再理她,反而對著淺藍說道:“乖淺淺,咱們玩,不理壞格格……”
筱舞與秋蘭同時失笑。
秋蘭將燃得正旺的手爐,放到了她的手裡,又動手緊了緊披風的帶子,猶豫了半晌,終是沒有開口。
筱舞的手輕撫著銀製手爐上富貴吉祥的圖飾,眼見著秋蘭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心中幾經(jīng)思量,纔開口道:“怎麼?有話說?”
秋蘭小心地瞄了眼主子的臉色,咬著脣遲疑半晌,纔有些堅難地開口:“格格,有些話奴婢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說……”
筱舞擡手將她的碎髮掖到耳後,露出了光潔的額頭,脣邊溢出淡淡地笑意,說道:“看你的天庭飽滿,怎麼說也是個聰明人兒,今兒這是怎麼了?犯了什麼糊塗?早前我說過什麼?我們是一家人,什麼該不該的,有話說就是了,難不成我還怪罪你?”說著,看了眼跟淺藍笑鬧做一團的春蘭,才繼續(xù)說道:“有時真想你學(xué)學(xué)春蘭,現(xiàn)在我們只是小門小戶,守那些個深宅裡的理兒,你不嫌累嘛?”
秋蘭更加用力地虐待著自己的脣,直到有血絲顯現(xiàn),仍不肯放鬆放絲毫力道。
她有些無奈地收回了手,將視線抽離,放空了目光,說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你這樣猶豫著,我反倒不安。”
靜靜……
對面那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也似是應(yīng)景地配合著,一時也安靜了下來,整個車廂除了迴盪著車輾積雪的聲音,就是衆(zhòng)人的呼吸聲了。
秋蘭低低地一聲嘆息,似有似無,勾動得筱舞的身子不由地緊張起來,手緊握著手爐的提柄,以期這真實的觸感,能緩解那份說不清的失常。
“格格,”秋蘭的聲音因爲緊崩而略顯尖銳,在寂靜的環(huán)境中,讓人不禁頭皮發(fā)麻,“再過些日子就是旺哥兒的生辰了,您……”
筱舞的手一滑,“咚”的一聲圓潤清脆的撞擊聲,打破了原有的靜寂。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那個孩子……
真想把自己放逐到孤島,可以不再理這世間的萬事,可以不必再爲曾經(jīng)的過往心心念念,真想路過忘川水邊,去求一碗婆婆的靈湯,可以忘記前塵舊事,可以脫胎換骨,可以不必再做爲別人活著,只做自己,可是……
在想他的每一個分秒間,心雖然如被鈍器割扯一般,卻也在熬得筋疲力盡之時,都會有絲絲甜意縈繞在心尖。
車廂厚重的棉門簾子,像是一堵牆,截斷了風與光的透入,更像是她心臟動脈裡那片薄薄的瓣膜,只是無力阻擋呼嘯沸騰的逆流。
她虛弱地靠在車壁上,任顛簸支配著身體,逃不掉,逃不掉……
就算是刻意忽視,也只能得到須臾的安寧,再被提及時,那份揉雜了萬千情緒的感覺,會更加變本加厲的放肆……
喉嚨被瞬間堵塞,每一個吞嚥都會帶著火辣辣的痛感,她無助地像個溺水的孩童,呼吸堅難滿眼絕望……
“格格,格格……”秋蘭急促的呼喚在她的耳邊盤旋。
筱舞用盡了力氣才睜開眼睛,撞入視線的卻是一雙黑亮的專注眼神。
她努力的扯了扯嘴角,卻沒辦法擠出半絲笑意,對著那個小小的人兒,說道:“乖淺淺,娘沒事。”
淺藍似是聽懂般,不再胡亂,只乖乖地縮在春蘭的懷裡,安靜地不像是一個孩子……
她將手重又貼回到腿間的那一團溫暖上,冰冷的指尖纔剛接近碳火的範圍,突如其來的刺激,讓她一陣哆嗦……
“格格,是奴婢的錯,奴婢不該提的……”秋蘭喃喃地低泣著。
筱舞強打了精神,看向秋蘭,聲音如同輕風掃過,柔得像一片旖旎的晨光,彷彿眨眼間就會消失不見。
“沒事兒,你繼續(xù)說吧……”
秋蘭一時失了主見,無措地看向春蘭。
春蘭的心全系在了主子身上,並沒有注意到那蜷縮了慌亂和悔意的一臉焦急。
感覺堵滿的喉嚨間似是有了一絲縫隙,每一個呼與吸間都有一道殘破難忍的噝啦聲,她生生按壓下發(fā)麻的頭皮,說道:“給我杯水。”
秋蘭小心地倒了杯清茶遞與主子。
手捧著溫熱的杯子,看著沉淪其中的葉片,筱舞慢慢平復(fù)了心神。
“說吧,你這樣只說半截兒,我反而會亂想。”
秋蘭的手指將平滑的錦鍛棉衣下襬,抓得失了華美,皺巴巴的團在一起,難再看出半點曾經(jīng)身價不凡的端倪,“格格,奴婢本是想……”頓了頓,再三確認了主子的臉色還算是可以,才繼續(xù)說道:“咱們滿人的規(guī)矩是要親額娘給繡第一個荷包的……想著您縱使沒有在他身邊,對他的那份心卻是溶於骨血中的,這樣的禮,還是要全了……”
筱舞聞言,軟軟地攤了身子,開始靜思。
這般強烈到難以駕馭的感情,到底是源於自己,還是源於這具身體的強大母性呢?這是個很形而上學(xué)的問題,可是……對她卻有著非凡的意義……
她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是否能更多的承受那一波波,帶著悼心疾首的絕望。納齊重複的先生醫(yī)囑還清晰的在腦中深刻,藥石無罔……那會是另一個肝腸寸斷的悲涼……
難道……
上天讓她穿越時間空間,弄丟了家人朋友,只是爲了讓她歷經(jīng)這不同的疼與痛嘛?想著自己從穿越伊始的小心翼翼,一路走到了現(xiàn)在的花團錦簇,其中的堅辛,其中的苦楚,那是不能也無法與人分享的,那些個只能一個人回憶前世的夜裡,那些個不得不妥協(xié)的今世無肋,那些圍繞在身邊的張張笑臉,那雙雙帶給她溫暖的手,都是可以淡化了曾經(jīng)怨恨的善因。可是,如今……
那扇她曾以爲的生門,到底在哪裡?
不……
筱舞狠狠地攥了拳頭,掌心間那淅淅瀝瀝的綿長隱痛,讓她的頭腦分外明朗。
不能再寄希望於虛無飄渺的所謂生門了,命運還要是要靠自己,如果……如果走到最後終是沒能到達彼岸,那麼,再次穿越何嘗不是另一種美好呢?
她輕輕地笑著,在收到了兩個丫頭擔擾的眸光後,正了神色對秋蘭說道:“禮……還是要全了,不過,哪天天氣好,你進城時找家鋪子買現(xiàn)成的,該送什麼,該送多少你不都心裡有數(shù)嘛?”見秋蘭點頭,她才繼續(xù)說道:“要鋪子裡用印有鋪子標記的盒子裝了,送去時不用多說什麼,說幾句場面上的話就成了,別的你就看著辦吧。我累了,瞇一會兒,到了你們再叫我吧。”
春蘭秋蘭對視一眼,卻在對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只能又各自沉入心事中。
筱舞閉著眼睛,一片一片地在那副關(guān)於未來的拼圖上填補著。
能衣食無憂,能彈琴怡情,有嬌兒承歡,有安放身心的家園,能有盛放偶爾心血來潮的私密空間,可以懶散地不理梳妝,可以窩在一角捧書細讀,可以美食主義,也可以粗茶淡飯,能在田間地頭或是雪後初晴與至交飲一杯水酒,可以與丫頭們扯扯東家長西家短,還有那更遙遙的行萬里路……
將自己現(xiàn)有的幸福一一羅列,那最後一絲怨與心悸也消失不見了。
與最初的日子比起來……現(xiàn)在應(yīng)該可以說……
像是掬在掌心的那一捧幽幽皎白的光華……
柔美且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