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噹咣噹……
終於, 從德勝門光明正大的走出了北京城。終於逃脫了那個身份,終於可以自由的呼吸了,終於……不用再怕了……真好, 感覺心底的那股濁氣, 已被徹底滌清了, 感覺身心充滿了力量, 感覺像新生了一般, 美妙得無法壓抑澎湃的心,小小的馬車車箱都裝不下她的喜悅。
筱舞懶懶地攤在竹蓆上,無視著顛簸帶來的不適。
駕車的納齊聽著車箱裡的折騰聲, 和主子磕了碰了的倒吸氣兒聲,脣邊隱隱地含著一絲笑意, 主子的心願總算是得償了……
她消失不見的這些天裡, 納齊是第一個發現的。他並沒有聲張, 只是打發了人叫來鳳姐,匆匆安排了院子裡的幾個人南下, 去那空置了幾個月的宅子裡安頓,然後才著手查起她的下落來。熟知帝王行徑的納齊,自然是明瞭要查的大方向,也就馬不停蹄地追到了承德。只是,皇帝身邊啊, 縱是他有再卓絕的技藝, 也是毫無用武之地, 只能放任著心頭的急火, 在行宮周圍等消息。
煎熬了幾個日夜, 總算是等得了主子的平安歸來。除了安心外,還有絲絲竊喜, 主子果然吉人天相,此等大難卻能逢兇化吉,怎麼能不讓人喜?那時,筱舞消沉悲觀的是什麼,納齊是心知肚明的,可是他只是個奴才,不能說什麼勸什麼,每天看著有人來勸,來解主子的心中執念,他總是很高興,可是看著主子一次次地笑拒著別人的好意,納齊又總跟著一次次地失望,他不明白,那些被主子劃爲親支近派的人,怎麼就不懂主子的心思呢?怎麼聲聲勸慰都說不到主子的心坎上呢?
一度納齊也想過,不如帶著主子遠走他鄉,以他的能力躲個三年五載還是有可能的,至少要好過現今的惶惶。可是還沒有等他將想法實施,皇上那邊就已經動手了……好在,主子還平安,不然他還有什麼臉去面對女真二字?
兩人輕車從簡,並沒有什麼行李,連換洗的衣物都沒有帶。只是一路從承德奔回了京城,與房山的先生與城內的書生告別後,又匆匆趕路南下,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納齊難得地對主子的決定提出了質疑,問南下爲什麼非要從北面的德勝門出城?繞了大半個京城不說,外城的路又難行,怎麼看怎麼是不著邊際的事啊,一向□□的主子怎麼非要這麼做呢?
什麼意思?筱舞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心思,只是想討個吉利而已,希望以後一帆風順罷了。但她並沒有說,看著納齊難得露出的人性,她實在狠不下心去打擊,只是淡淡地笑著,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扯開了他的注意。至於是否是真的扯開了,她並不怎麼感覺興趣,納齊是個知道進退的主兒,自是不會再多加追問。
身體本是很累的,只是被心情支配著強撐罷了,那股深深的疲憊是深埋在骨子裡的。折騰了一會兒,筱舞就有些吃不消,只不過短短幾日,就從京城到承德跑了一個半來回,還疑似被餵了迷藥,不然怎麼會完全沒有去承德的記憶?只是,結果是好的,她也就不想再去計較了,對於康熙這個智勇天錫的皇帝,也是頭一回,這般敬仰著。
那日,正當筱舞準備領死時,康熙卻出人意料地做了個決定……他要放她一條生路。
其實從皇帝對這些陳事的態度不難猜出,一向鐵腕的康熙爲什麼優柔寡斷起來。一方面他真的是認可自家先祖的功績,從側面也就是認可了多爾袞。另一方向卻礙於先帝那樣絕決地對待多爾袞,以反叛治罪不說,還毀墓掘屍,事情做到了極至,讓康熙這個做人兒子的怎麼好才幾十年的光景,就推翻他老子的定論,這不等於是一巴掌抽在他老子的臉上嘛?
雖然瞭解同樣不理解帝王的做法,也做好了皇家爲遮掩顏面而犧牲的準備了,可是康熙卻要許她一個未來。
“你……隱去姓氏離京吧……”康熙如是說的時候,筱舞是處在震驚中,久久難回。
許是憐她孤苦,許是惜她無依,還贈送了個恩典,以安慰她及她的族人的在天之靈。只是……那個恩典……
挑簾,偷眼觀瞧,納齊依舊緊崩著麪皮。他在氣,他在惱,她知道。可是,對於這個決定,她並無悔。
說實話,筱舞真的不知道應該與納齊怎樣溝通,以往都是她在說,他在聽,少了互動,相處也顯得十分融洽,而今,她卻想與他溝通,少了以前的身份,現在的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婦人,再做這個男人的主子,怕是會少了份自信。納齊的堅持與執拗,筱舞不是沒領教過,他的心結源於什麼,她也是明瞭,只是,以後要朝夕相伴了,以後要一路同行了,他……這個彆彆扭扭的樣子,怎麼能讓人安心,又怎麼讓人自處?
想了很久,猶豫了半晌,筱舞才慢慢地挪到了車門口,隔著簾子,輕聲說道:“納齊,找個地方停下,我們先說會話吧。”
回答她的只是一陣沉默,讓筱舞幾乎以爲駕車人因爲過於專心,而沒有聽見,直到車子慢慢緩下速度,停頓住,她才舒了一口氣。
挑簾下車,看到納齊僵直著身子,背對著車門,不禁一愣。以往無聲的抗議居然轉換成有形的抵抗了,要高興他更人性化了嘛?還是要心寒他的現實?這個念頭才涌上心頭,就被筱舞狠狠地壓下踢飛了,納齊絕對不是迎高踩低的人,如果自己那樣看待了他,就是侮辱了他的爲人,就是自己妄做了小人。
“十三是個命苦的人,他能捨棄了周身的富貴與咱們同路,那也定是遭受了天大的磨難與苦楚,我們能爲他做的事並不多,只是給他一處安穩將養生息,貼不近他的身他的心,只是供他一份溫暖,保全了他的英武鋒芒,陪他隱於塵市,待有朝一日他能重出天日,再入朝堂,找尋回那股意氣風發,也算是我們的功德一件。於情於理,我都要這麼做。”
“主子,您爲什麼一直對十三爺另眼相待呢?十四爺與十三爺相紀相仿,文韜武略不相上下,性情也遠要爽快於十三爺,怎麼不見您待見十四爺,卻單單與十三爺走得這般近呢?房山時,十四爺幾次登門,全被您拒於門外,連請進門喝杯茶都沒有,這般有禮有拒,奴才……實在想不明白。”納齊依舊倔強地背對著她,執鞭的手用足了力道,指節泛著青白,連帶著手臂上的筋,都暴突著。
有嘛?想想也是,十四除了那次在房山家門前,招待過一頓飯,收了人家不少東西,居然次次讓人止步於門口。也難怪連納齊都爲他鳴不平了,也實在是她做得有些過火。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從心底就牴觸與十四相交,而十三,到如今天也說不清楚是因爲文殊保或是哥哥那些有的沒有的牽強聯繫,還是真的投緣,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想交心。
想到提出條件用掉那個皇帝新賜的恩典時,康熙那張黑透了的臉,更加深了她的疑問。交情真的深到可以用性命相幫了嘛?這還真是個問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那並不是一時衝動,那是個不會後悔的決定。
恩典,可能是出於對忠烈後人安撫的想法。才被賜下沒半刻鐘,就被她用掉了。只是想帶十三遠離朝堂……
“朕的阿哥,憑什麼你認爲會跟你走?”
“十三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自認是瞭解的,相信您也是。只是您真的想看著那樣一個文能吟詩作賦,武能騎馬狩獵的兒子,一再頹廢下去嘛?從年初得月樓的黯然,到如今的萎靡,您看不到心疼嘛?這一切源於什麼,相信您比誰都清楚,那麼,在您沒有想好誰做後來人的這段時間裡,請您放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也只有天高海闊,才能讓他尋回往日的豪情,也只有遠離了那些勾心鬥角,才能讓他颯爽的昂揚繼續奕奕。”
是的,筱舞用那個天大的恩典,換了十三的奉旨離京,雖然只是暗旨,只要是目的是同樣的,形式上也就不用再拘泥了。對君無戲言的篤定,已經在筱舞心中灰飛煙滅了,源於太子復立時的旨意,君王的喜怒不定,怎麼可能讓她將一柄無形的尚方寶劍一直留存下去呢?說她沒有安全感也好,對君王的不信任也罷,總之,她真的是怕有一日皇帝反悔,不認了這道旨要怎麼辦?還不如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挽十三於頹態,省得浪費了用無數族人換來的這道恩典。
康熙與十三父子間的談話,筱舞並沒有見證,只是在離開行宮時與十三在擦肩而過時,有過短短的對視,在那相視中,不光讀到了一片盈然水霧,更多的是來自於他的感謝與動容。
開始時筱舞並不敢保證十三肯離京,也在隱隱地怕著如果他不肯,那她要怎麼辦?直到在城門外,看到御馬而行的十三,一襲綠青色長衫襯得他風姿俊逸,那一刻她才安了心。
從此,同路……
無關於情,無關於愛,只緣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