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白的月兒無力點亮灰濛的天空, 才落的暮色中,隱隱傳著狗吠蟲嗚。風盡情地吹過,掃得依舊繁茂的樹葉嘩啦啦地做響, 地上影影焯焯投射著搖曳的樹影, 蕭索且寂落。
胤祀站在貝勒府門前, 有些邁不動步子。擡頭望著宏偉高大的正門, 青紅油飾的門柱上, 刻著開府時皇叔親寫的楹聯……丹霞表襟慶雲扶質,柏葉長壽梅雲佔香……雕樑畫棟粉彩貼金的門楣上,高高地掛著青底匾額, “貝勒府”三個燙金大字,正在暗淡的月光下, 閃著朦朧的盈然。縱七橫七四十九枚鐵製門釘, 將府主人的身份詮釋的愈發淋漓。半掩著的大門, 似是欲將深宅中的喜怒愁情,全圈在高牆之內。
對這個離了三個多月的家, 他竟沒有生出半點想念……
胤祀高坐於與他同樣疲憊的深灰色駿馬上,一身夾衣已抵抗不住夜色的涼寒。心知府內早已熱茶暖湯,可是……心卻飛到了南城的那個小院。
“主子……時辰不早了……”張和伸手攬過繮繩,引著早已不耐煩的馬兒,緩緩地走到府門的下馬石前說道。
尖亢的嗓音, 引回了胤祀的茫然。他定了定神, 利落地下馬, 不再給自己半點猶豫的時間, 快步進了正門。
想著正屋定會設了名爲接風的宴, 可是胤祀卻不想參於,直直地拐到另一面的書房, 向西行去。
急得張和在身後不停地叨唸,“主子……今兒福晉一早就派了人守在城門,見鑾駕進了城,尋著了奴才,再三交待了,說是晚膳要等您一起用呢,現在定是都候在正房,您……大阿哥,大格格都餓著呢,您還是去看看吧……主子?”
胤祀聞言停頓下步子,並未回身,想著久未見面的孩子們,心軟了幾分,卻也沒有改變方向,只是吩咐道:“去正房傳個話兒,今兒爺乏了,改天再吃這飯,再把陳先生叫到書房……”
因爲提前得了信兒,所以奴才們已經早早的將書房收拾妥當。胤祀進入空曠了三月之久的一方天地時,並未感覺到缺少人氣兒的惆悵,一如他在京時裡一樣,沒有灰塵,滿屋的亮堂,筆墨文房都放在順手的位置。連他看到一半隨手放置的書,都還停留在那一頁……一切都不曾改變過。
七月,因爲得知張氏失蹤,又適逢母妃身染小疾,在皇帝帳前跪請了兩個時辰,才得了提早回京的恩典。如果當時沒有那般心慌意亂,如果沒有那樣失了方寸,他一定不會做那樣的決定,這是後來在他想明白了這一切出於誰的旨意時,才恍然大悟。只是如果……唉……在額娘身邊親侍湯藥了不足半月,就被硃批的摺子叫回了草原。
難道自己真成了什麼氣候嘛?不然皇阿瑪的用意爲什麼如此明顯?胤祀一遍一遍地問著自己,被折了羽翼,被剪了鋒芒,罷黜爵位,貶低出身,能用的,皇阿瑪似乎已經全在自己的身上用了一遭,現在他老人家還有什麼是不放心的呢?
“爺……”
胤祀淡淡地看著躬身侍立在桌案前的先生,微一頷首,問道:“得著消息了沒?”
陳先生略一遲疑,有些拿不準到底要不要將打探來的消息,說給主子聽。那個人……是主子的軟筋,連著骨肉,通著血脈。雖然他一時也沒弄明白,那位的離京與上意有著怎樣的關聯,可是就主子所表示出來的意思,怕是莫大吧……既然是上意,那,自己的一番話是很可能左右著主子與帝王以後的關係,到底要怎麼辦呢?
胤祀瞇著眼睛,打量著這位深謀智遠的先生。相交多年,也是有幾分心得的,看先生的樣子,不是沒有消息,只是似在顧及著什麼,於是將修長的指節,覆在桌沿處,輕輕地滑動,嘴上說道:“先生但講無妨。”
陳青遠權衡再三,終是開口道:“側福晉人在成都……”
胤祀低著頭,眼光流連在硯臺上的梅花圖刻,靜靜地等著先生的下言。以先生和他手下的探子的能力,不可能只得個這樣籠統信兒就罷手,肯是會有細緻的註解。可是胤祀似乎是想錯了,等了半晌,都是涌動在周身令人窒息的靜寞,再無其他。
“沒別的了?”
“……”陳先生的窘境被推門而入的人打破了,他微微一愣,纔對著來人,深施一禮,“給福晉請安,福晉吉祥。”
胤祀漠然地看了眼自己的福晉,纔對著陳先生說道:“你先下去吧……”
等其他人退下後,八福晉才碎步上前,對著胤祀福了福身子,“給爺請安……”
“恩……不是傳過話了嘛?爺今兒乏了,家宴改日吧。”
八福晉半未因他話中的冷然變了神色,臉上依舊掛著淺淡的笑意,“兩位妹妹和大阿哥,大格格,我都已經打發著去歇了,我這趟來,是想看看爺沒有什麼缺的短的,這一次出門幾個月時間,怕是書房空置久了,讓爺您感到不方便。”
“恩……沒什麼,都挺好的,你也下去歇著吧。”
見自己的善意示好被不軟不硬地嗆了回來,八福晉變了變臉了,卻也還保持著貴主兒的姿態,笑語嫣然,“爺,那張妹妹進府已經一個有餘了,連您的面兒都沒見過呢,您……今兒還是歇在她屋裡吧,好歹是皇阿瑪指進府的側福晉,該有的臉面您還是要給的。”
胤祀聞言瞳孔微斂,一張溫文的臉上寫滿了不悅。那個新進門的張氏,是他卡在喉間的一根刺,拔不出吐不掉。每每想忽略掉當不存在的時候,總是會有人假裝善意地來提一提,這怎麼不讓人惱火?
“下去吧,爺自有打算。”冷硬的聲線中溢滿了隱忍的情緒。
八福晉抿了抿脣,並沒有行禮退下,只是繞過桌案,走到胤祀的身邊,輕執起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柔聲說道:“前兒,我帶著她進宮給娘娘們請安,額娘與宜妃娘娘都曾提及,說那張氏溫順賢良,是個難得的可人兒,說皇阿瑪將她指給了你,是你天大的福份,想她能爲咱們府開枝散葉,額娘與宜妃娘娘的一番心思呢,爺……你可不能辜負了。還有,這些日子我把張氏放到了身邊,看著也確是個老實人,您……就算沒那心思,想著您單薄的子嗣,也該多在這後院裡走動走動的。”
胤祀一把甩開了自己福晉的手,鼻子裡重重地喘著粗氣,一股濁然直壓到了心口,憋得他頭腦直昏,“爺累了,你……下去吧。”
“爺……”
“下去……”
“爺……您這樣子,真要讓我寒了心不成?想我是個多要臉面的人,如今卻上趕著爲您張羅著側室的圓房,您都不能體會出我的用心嘛?這些個苦我是怎麼生生的嚥下的,您想象不到嘛?當初爲了得到您的寵愛,皇阿瑪斥我爲嫉婦,我也認了,爲了您的子息,我也容了其他女人進府,不再爲難過誰,現在難得這一府的平和,各院子的無爭,我的努力都得不來您半片眼光嘛?爺……”
胤祀擰著眉,看著聲淚俱下的福晉,心沒由來的一陣收縮。這個女人,他不是沒用過心思,她雖嬌縱跋扈刁蠻任性,但給他的卻不是一星半點,她身後的孃家,爲自己這些年的經營添的力不是能用三兩句話形容的。他的確是應該善待她……這一兩年間,那股子容不得人的惡習,也確是改了不少,雖然夫妻間的情份沒有多少,但是一直都維持著她的臉面,只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提及張氏……
想到此,那才興起的一點心愧,又被升騰而起的氣火取代,眼裡心裡再沒半點憐惜,“爺連趕了多少天的路,你就非得拿這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來煩不成?既已擡進了府,還怕她不見了?等爺哪天消閒了,自是會安排去那院子,你……不用多費心思了。”
“消閒?我看爺是忘不了那法源寺的院子吧……”八福晉一聲冷笑後,歷著眸咬牙說道。
被踩中了心事的胤祀自然更沒有好臉子,瞇著眼睛,從牙隙裡擠出聲音,“爺看你真是無法無天了,爺的心思在哪,願意用在誰身上,是你能干涉得了的?”說著還不解氣地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斜於筆架上的毛筆滾落了滿桌,直直地瞪了她半晌,才衝著門口吼道:“來人,送福晉回院子。”
八福晉亦不再顧及臉面,將手上一直抱著的冊子甩到了桌案上,嘴裡恨恨地道:“我能不操心嘛?瞧瞧錄事那記的皇八子的日常錄,爺多少日子沒有夜宿後院了?連內務府派下來的大總管都問過我,爺是不是患了什麼隱疾,不然這年富力強的時候,怎麼能可能夜夜歇在書房裡,伴駕時連個婢女都不帶。你讓我怎麼回這話?你讓我怎麼回額娘和宮裡娘娘們的問話?你不留宿,府裡哪來的子嗣?啊?我這違著心勸著爺,卻得來的什麼?”
字字如控,都像是抽在臉上的巴掌,胤祀不由地成怒勃發,嘶吼道:“誰在外面,滾進來送福晉回房……”
哭哭鬧鬧漸行漸遠,喧譁終於退盡。胤祀揉著發疼的額角,對著站立一旁的張和吩咐道:“明兒一早,送張側福晉去昌平的莊子上養病……”
張和應著。
天愈發陰沉得歷害,連若隱若現的月華都再看不見了,胤祀望著灰濛一片的窗外,不禁喃喃:成都……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