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堂屋的正座上, 筱舞對著那碗曾讓她驚喜無限的雲霧茶,擰了眉,這泛著熒光的嫩綠色, 讓她再也無法送入嘴中。
小七奇怪地看了會主子反常的舉動, 纔在春蘭耳邊悄悄地問道:“好姐姐, 主子這是怎麼了?秋蘭和納齊呢?怎麼沒見一起回來?”
春蘭扁扁嘴, “格格差他們去辦事了, 午飯前格格還好好的,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臉上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
小七喃喃道:“看到什麼?不會是見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吧?”
說完自知語失, 忙用手捂住了嘴,用眼角看著主子並沒有注意到這邊的動靜, 才略略放了下了心, 一口氣還未出盡, 就被春蘭用拳頭招呼在了光亮的前額上,“你這狗奴才亂說什麼呢?□□裡哪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再說格格千金貴體, 那些妖魔邪祟怎麼敢近格格的身?看我今天不教訓你這個狗奴才!”
小七不敢躲,只能生生得吃了幾拳頭,忙討饒道:“好姐姐,是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您就熄了火氣吧, 主子還等著咱伺候哪。”
春蘭聞言忿忿地收了手, 橫了他一眼, 咬著牙說道:“你皮給我崩緊了, 下次再讓我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打爆了你的頭……”
話還未說完, 眼光卻描到了進屋的納齊,忙閉了嘴。
納齊懷裡抱著一個已經安全地睡去的孩子,低了低頭權作行禮,對著正位上還在猶自發呆的主子說道:“主子,孩子已經抱回來了。”
筱舞調轉了視線,盯著納齊的臂彎間看了半晌,纔回過神來,點了點頭,道:“小七,去叫廚房燒水,再讓甘嬤嬤過來幫忙。春蘭去找幾件貼身的衣物,秋蘭……”
說著對門口的方向望了望,“秋蘭呢?怎麼沒見一塊回來?”
納齊將手裡的孩子交給了上前來的春蘭,把剛纔差了的禮數補全,才說道:“秋蘭去了地保衙門,有些事情是要跟地保報備一下。”
地保衙門?
納齊似是瞭解自家主子的不明白,開口道:“每家每戶的基本情況,什麼人口,年紀,是否婚配,這些東西都由保長上報給地保衙門,定期彙總交到順天府。如果您要養這個孩子,一定是要向地保衙門報備的,這樣纔有身份,將來……”他停了停,才繼續說道:“以後讀書嫁人才不會出什麼紕漏。”
筱舞心中暗歎了一聲,自己身邊如果沒有這幾個心思縝密的人,真不敢想象會落得什麼樣子。自己只是單純的頭腦一熱,纔會做了這個決定,這些後續的問題想都沒有想過,也虧了他們能想到,不然以後可能會有什麼麻煩事呢。
“這孩子的父母呢?怎麼會流落街頭?”
納齊說道:“這個孩子是隨父母逃難到京城逃投奔親人的,四十六年江浙大旱過後,生活實在艱難只能離鄉背井,輾轉大半年纔到了京城,卻尋不到親戚,水土不服再加上一路上的顛沛流離,夫妻二人終是先後撒手人寰了,只留下這個小孤女。”
女孩子……
“你去歇著吧,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東西墊墊吧,中飯應該都沒吃好。”她說著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筱舞站起身,走到春蘭身邊,挑開遮住那孩子的黏膩的發,一張窄窄地臉映入了眼簾。淡淡的眉型在斑駁的污漬中難以分辨,那雙黑亮的讓人難以忽視的大眼睛,此時正緊緊閉著,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撒下一片暗影。小巧而微微翹起的鼻尖,正隨著呼吸而有張弛著。薄薄的脣緊抿著,失了硃紅的顏色。
看著這個單薄的孩子,她的心酸地縮成一團。
著兩個粗使丫頭擡水進屋的時候,筱舞與春蘭正沉浸在對弱小的同情之中。
跟在後面的甘嬤嬤先行了禮,請過安,才接手把孩子抱過去,對主子說道:“主子,這孩子先交給老奴,您與春蘭姑娘也先去梳洗下吧,瞧這孩子的樣子怕是身上存了什麼污垢,雖說這快進臘月了,還是要小心些,別真招了什麼蝨子來。”
筱舞想了想,才道:“我們跟著吧,以後這孩子要養在身邊,也不能老麻煩你來照顧她啊。”
許是被溫暖的水包圍著,那個孩子先是皺了下眉頭,然後脣角勾起一抹淺淺的意笑。
筱舞欣慰地看著這個那處在無知階段的孩童,心裡也放鬆了下來。
淺淺……
她喃喃地說道:“以後就叫淺藍吧。”
春蘭收回了視線,看著主子,“淺蘭?要跟奴婢們一起排下來嘛?這年紀也差太多了吧?”
她淡淡地彎了彎嘴角,“藍天的藍,感覺她笑起來很像今天天空那抹純淨甘美的藍色,就叫這個名字吧。”
春蘭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向窗外看了看,隔了層窗紙,卻看不出與往日有什麼分別。回頭想再問個清楚的時候,卻看到了主子那一臉慈愛的模樣,不由一怔,半晌才問道:“格格,這孩子您真要養嘛?”
筱舞視線不移的點了點頭。
看著主子心不在焉的樣子,春蘭有些焦急,“格格這事還是與爺商量了再說吧,爺的身份在那兒擺著呢,別叫有心人尋了什麼不是。”
她不由地重重地嘆了口氣,這種處處小心,時時防備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她無力地擺了擺手,剛想叫春蘭去加盆碳炎,卻聽得甘嬤嬤倒抽著冷氣,忙快走上前,而只走了兩步,就再也挪不動地方了。
筱舞一把抓住春蘭的手,顫抖著聲音道:“快去請做先生來,不,叫納齊去。”
淺藍只光著身子穿了一件成人的棉襖,因爲寬大的下襬時時有風穿行,並沒有起到棉衣應有的作用,那肋骨分明的身體上部滿了,暗紫色泛著光澤的紅腫,一塊塊又連了一片,看起來十分觸目驚心。
筱舞伸著手,想去輕撫下那些失了正常顏色的皮膚,卻幾番努力都不敢去碰觸。
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頰落入水盆中,漾出了圈圈漣漪。
然後兩滴,三滴,一串串,噼噼啪啪地接連掉落,擾得本就不再清澈的溫水,更加混濁。
甘嬤嬤清了清嗓子,安慰道:“主子,您也不用太擔心了,這凍瘡只是因爲寒邪侵襲過久,看小主子皮膚只是暗紫,沒有潰爛,情況應該不會很糟,一會請來了先生,開幾副外用的方子,應該很快就好了。”
但願吧,她還那麼小。
筱舞將水捧在手裡,輕輕地淋到淺藍的身上。這孩子該有多苦,這般折騰居然還睡得這麼熟,一定是平日裡在寒風中始終睡得不安穩,難得到了溫暖的環境,纔會有如此深度的睡眠。
“主子,這水髒,您還是不要動手了。這凍瘡說是會傳染呢,可別害您也生了病。”甘嬤嬤適時出聲阻止。
她點了點頭,將手上在衣襬處蹭了蹭,卻並沒有站起來,依舊與甘嬤嬤一起坐在木盆邊,看著甘嬤嬤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清理著淺藍身上的污漬。
“主子您真是菩薩心腸,小主子能養在您的身邊,一定是前世行善積德來著。”甘嬤嬤皺滿了菊花的臉上掛滿了憨憨的笑意。
筱舞的脣邊勾著一絲苦笑,面對這樣一個可憐的小生命,自己幾乎是想視而不見的,如果沒有那窗邊的一瞥,也許會就此冷硬下去,到時這個小小的人兒,說不定會……想到那種可能,她不禁咬住了脣……
甘嬤嬤將淺藍輕托起,放入另一個木盆裡,繼續清洗著,“小主子受凍肯定不是一天兩天了,真不知道現在的人怎麼這般沒有感情,看到這麼小的孩子都不會興起一丁點的惻隱之心嘛?舉手之勞就可以將孩子送到育嬰堂裡,能救人一命,這是多大的功德啊,唉……”
育嬰堂?聽起來像是跟孤兒院差不多的地方啊……
她忙問道:“你給我說說這育嬰堂的事兒。”
甘嬤嬤不明所以地頓住了手,“育嬰堂的事?”
她點了點頭,用盡力氣地壓制著心中那股喜意,保持著面色如常。
甘嬤嬤說道:“世祖皇帝在時,曾下旨嚴斥殺害女嬰之舉,於是起意想置辦一所收養棄嬰的場所,孝莊文太后知道後拿出自己的祿米銀錢,文武百官也效仿,在珠市口附近開辦了育嬰堂。”
皇家出的主意……
還以爲可能會遇到穿越同仁呢,筱舞失望之餘,也爲古人能有這般熱心於公益的心,感到欽佩。
瞭解到是自己想多了,筱舞把心思又放到了淺藍身上,問甘嬤嬤,“這孩子有多大了?”
甘嬤嬤將手上的水痕在乾淨的帕子上擦乾,輕輕扒開淺藍的雙脣,仔細地看了半晌,才道:“小主子長了十顆牙齒,應該差不多有一歲了,具體多大老奴就說不太清了。”
筱舞很開心地笑笑,“你們以後就叫她名字就好了,小主子小主子的叫著怪彆扭的,她本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的孩子,抱回來養也只是想著給她口熱呼飯吃,一張暖和的牀被就好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甘嬤嬤略想了一會,才意識到主子的問題,忙回道:“今天是二十一。”
“恩,”她點了點頭,“以後十一月二十一就是我們淺淺的生日嘍。今天甘嬤嬤受累吧,晚上一人給加一碗壽麪,算是給淺淺過生日了。”
甘嬤嬤惶恐地道著不敢,筱舞安撫地笑著,“這家裡十來口人全仰仗你伺候吃喝呢,有什麼不敢當的?前陣子天天費心給我燉補湯,我早就想謝你了呢。”
甘嬤嬤將依舊熟睡的淺藍身上的水擦乾,用一牀被子包裹好,纔回道:“主子這是折煞老奴了。”
筱舞看著那張靜靜安睡中的臉,一股暖暖涌上了心尖。
其實有件小棉襖,也是件不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