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祀很喜歡摟著筱舞, 哪怕只是靜靜地安坐著,有她在懷的真實,縈繞在鼻間似有似無的馨香都是他的樂趣。不用怕珠翠簪花傷到了人, 不用怕蹭得滿臉的胭脂水粉, 不用怕弄皺了錦緞華服, 不用怕精美首飾晃了心神。如百姓女子的一般, 只是素顏素布衫, 稱著年輕美好的身子,卻綻放出比脂粉造就的美豔更盛的綽約。
不知不覺,她成了他最安心的所在, 她成了他疲憊時唯一的歸處,那些在人前的僞裝, 可以通通拋卻, 將弱不及風的內心, 毫無保留地展現在她的面前,不止想得到那一抹滿含著心疼的強笑, 不止想看到她爲自己相蹙的眉心,不止想聽到那聲聲安撫的低喃,更想得到的是她溫婉柔順背後的翩翩情意,他不知自己怎麼了,爲什麼會一而再, 再而三地想要確定, 輕握的手, 俯身而至的脣, 似是夢境般讓人無法確信, 只想聽到字字真真的話語,保證, 才能安了心。
“八哥,你怎麼一副心不在焉啊?弟弟的話聽進去沒?”九阿哥推了推哥哥的手臂,不滿地問道。
胤祀撫過衣袖,斂了多餘的表情,面上一派淡然,道:“老話不是說了,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恩?九阿哥瞪圓了單鳳眼,掃過同樣不知其意的十弟十四弟,問道:“八哥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淡淡一笑,道:“沒什麼意思,餓了,叫人上菜吧。”
九阿哥一陣心驚:八哥這不是魔怔了吧?怎麼沒頭沒腦地冒了那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就喊餓呢?得跟八嫂說說,得請了御醫瞧瞧,可別真積了什麼心火,到時再病了。
十阿哥張著嘴巴,不可置信地看著哥哥:這是唱得哪出啊?不過……以後看誰還敢叫自己吃貨,連一向精幹賢明的八哥,在這個連自己都爲前景擔心得食不知味的情況下,居然還有心思吃喝。
十四阿哥一時閃了神:難道八哥有了主意?只是現在這被盤活的死局,到底要如何收場呢?上意一再打壓,還真的能翻得了身?
胤祀看著三個弟弟或擔擾或欣慰或探尋的目光,不禁輕扯嘴角。
她告訴他,有句老話兒:三歲看大七歲看老。
只一聲狀似無關的話語,就掃開了籠罩著他的陰霾。
她,時時刻刻都會守著本份,不曾逾越半分,聰明地猜到他的心事,擔擾著卻顧及後院家眷的身份,不肯吐露半字安慰,偶爾會在不經意間,隱慧地說些道理,給身在迷局中的人一點指引,然後就又恢復成恬淡而疏離的樣子,再不會多提一分。
有時會想她與郭絡羅氏一樣,在一起用飯的時候,叨唸著府裡的瑣碎,什麼東廂的那位又多要了什麼名貴藥材,誰的丫頭傳了什麼閒話,哪個小廝行竊被抓,哪裡的老嬤嬤衝撞了哪位貴客,哪個長隨偷懶被罰。他總是不耐地左耳進左耳出,猶自想著自己的事情,可是現在有時他會期盼那些如尋常百姓家的日子,會發生在他與她身上,沒有阻了交心相處的規矩,只單單的有胤祀與筱舞,兩個人可以盡情地喜怒哀樂,可以放肆地兒女情長,可以相偎取暖,也可以相依談心,那……就是桃花源處的歸園田居吧。
可是,不能啊……因爲他的身份,她的恪守……
十阿哥盯著杯中的綿竹清露,道:“聽說四哥將一壺酒送到了御膳房,想讓匠人寫出釀酒的方子,你們說,他這是折騰什麼呢?”
九阿哥轉了轉眼珠,回道:“這事我也聽說了,老十三大年下的跑去房山,得了壇桂花釀,酒倒是好酒,只是陳得時間尚短,準是四哥喝上好了,不好問人打聽方子,只能請手藝人猜了。”
……
納齊一番不帶情感卻字字斟酌的話,讓筱舞考慮了很多。現在的她似乎是處在了風口浪尖,只是她一時也沒想明白,到底自己做了什麼,以至於招來幾方人馬打探消息。那日,是她第一次看到面上不再平靜的納齊,這個承諾了生死相隨的漢子,頭一次放她離開了視線,種種不同尋常,讓她不得不想得很多。那些需要納齊專心應對的後路,應該是聽從那位尊貴的人吧。
聽後來納齊坦言,從正月裡就有人隱隱跟隨,只是沒什麼大動作,又感覺不到惡意,他也就只小心提防,並未報與她知。那日在鬧市中,那位與他似是不相上下,他怕自己失了手,給主子招來禍事,不得以,纔會驚動了她。
其實納齊大可不必,她都能猜得到主使的人是誰,更何況曾陪王伴駕的他?普天之下莫爲王土,如果帝王有心追究,就算天涯海角也難尋容身之地,更別說在小小的京城了。
她的漫不經心,在對上了納齊鋪滿了隱擾的眸,纔開始緊張起來,她……不是一個人,在她的身後跟隨著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下十幾口人呢,她可以任性地不顧危險,執意的不懂避世,可是她卻不能罔顧了他們的性命。
於是,筱舞宅了起來,安然且樂在其中。前世因爲要工作,要出差,要應付所有不上心卻不得不面對的應酬,每次看著鏡中那個濃妝華服,踩著八寸高根的自己時,她總是咬牙切齒地發誓,如果有一天能不再爲了幾鬥米折腰時,一定讓那些虛情假意的人們去見鬼。而現實只能讓她繼續帶上柔美的假面,掛而露八顆牙齒的官方微笑,恭維,寒暄,喝酒,套交情。
宅在那時,成了一種比LV手袋更爲奢侈的東西。至少那些限量的一線名品可以在商場雜誌上看到一片剪影,可以拿來安慰自己無法得到滿足的心。而宅就完全成了望不見觸不著的空想,那些因爲出差而錯失的假期,她曾滿心期盼著有被補休的一天,卻被主管以人手不足爲由換成了現金,她只能安慰自己,還好有金錢做爲補償,如果只發個愛崗敬業的獎狀,就更讓人哭訴無門了。
如此想來,能安靜地待在小院中,哪怕只是發呆,也是幸福的。書生臨別時,鄭重地將他視爲傳世珍寶的瑤琴託付於她,偶爾她會拿出來過過空氣,怕它會被蟲蛀會被潮氣沾染,剪光了指甲的手,輕撫其上,回想著書生彈湊時的空靈婉轉,日子也過得倒也恬淡安詳。
波瀾不驚猶如世外桃園般的閒情,被鳳姐帶來的消息,攪翻得混濁不堪……瀟湘讓人贖身了。
鳳姐坐在了西屋矮塌上時,還帶著回不了神的恍然,自從半城舉哀後,明著是沒有被下旨斥責,可是被降了三級的爵位分明再告訴世人,帝王的不豫,身居奉恩鎮國公的昔日恭親王府世子,怎麼會不明白其中的利害?也著實是消停了一段時日,可是前日裡,那位從不過問青樓酒肆事務的公爺,卻破天荒地蒞臨怡蘭院,將紅遍京城的清倌瀟湘要走了,這不合常理的行爲,真真讓人不安。
筱舞看著失著神的鳳姐,慌亂中隱著懼意,失了往日的風度與圓滑,只留一副尋常女兒的無助。雖然瀟湘被人帶走,多少也撼動了她的心神,卻也沒到亂的地步,也許,某位權貴看中了那個半掩容顏的小人兒,託了鳳姐的主子來贖也是說不定的,外宅也好,小妾也罷,那是一個青樓女子最好的歸宿,鳳姐到底在擔心什麼呢?難道還有著什麼不能對外人道的隱情不成?
攸舞自知沒有足夠的閱歷去看透蜿蜒在深處的真相,也沒有細緻的心思去體會其中的涵義,有的只是單純地看到表相,就真心地認爲那是個美好的結尾,從此摘卻了風塵的枷鎖,只做一名仰望著自家爺的內眷,那纔是一個女子最實實在在的幸運。雖然對瀟湘並沒有多餘的感情,只在初見時興起一絲憐意,才讓那個弱小的人兒陪在了自己身邊,日日的相處下來,再粗糙的神經,也都能細膩圓潤起來,對於那個還未及笄的女孩,還是會真心地祝福的。
筱舞將茶碗推了過去,清清淡淡地開口道:“你到底在顧慮什麼?看你的樣子也不是在擔心那棵搖錢樹被人挖走,難不成你還真把底下的姑娘當成了女兒?每有脫離的人時,總會一副愁腸難耐的樣子?”
難得鳳姐並沒有回嘴,只是將視線轉到了她的臉上。半晌才道:“大爺把我的賣身契給我了……”
原因……就知道鳳姐不會是個能讓一般事情驚著的人,筱舞瞭然地輕勾起脣角,“我知道。”
“你知道?”鳳姐的尖銳的聲音,讓兩個人同時一抖。
自覺失言,她只能乾咳兩聲,才道:“我不是說過嘛,早晚有一天你會離開那風塵中的。”
“我跟商號酒樓的主事打聽過了,府裡基本上把賣身契都還了,你說,大爺又要做什麼?難道那七七的事鬧得還不夠大?吃得暗虧還不夠多嘛?小五……”說著,鳳姐抓緊了她的手,半長的指甲深陷進皮肉中,疼得她皺起了眉。
筱舞只拍了拍那隻失了力道的手,並沒有說什麼。不知道說些什麼是其一,再有,那些權術是她避之不及的,既然沒有駕馭的能力,那就遠離吧。
只是……她還不知道,有些事情是逃避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