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暖閣。
下了早朝，康熙盤著腿坐在炕桌前，看著眼前的摺子。
欲誅殺胤礽不必出自皇父之手……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個皇長子，竟如此兇頑愚昧不知禮義。
他揉著額角，難道這個位置真的能讓血脈同傳的親兄弟這般心存殺機嘛？
這個鐵血的帝王不禁心裡發酸。
老祖宗病重時，曾撫著他的背感嘆：皇帝大孝性成，超越千古，惟願我愛新覺羅後世子孫，人人法皇帝如此大孝可也。
自己是以孝治天下，做了萬民的表率，以求垂則後裔。
如今……
家興，國興也。
想著門外跪著的一衆兒子，他的眸中閃過一絲凌厲。
“宣他們進來。”他沉聲道。
看著跪在下面的除了胤礽，胤祥，胤禎之外的所有成年皇子，康熙有些失神地想到了昨夜德妃的話：
萬歲爺，您對十三的寵愛幾乎天下皆知。今年他已經二十二歲，小他兩歲的十四都已經開府了，可是您還留他在宮裡的阿哥所，這是隻有太子和他才享有的天大恩典。這樣就把他推上了風口浪尖，成了衆矢之的，能不讓人眼紅嘛？朝堂上的事，臣妾不能也不會過問，只是臣妾懇請您，給十三一個辯解的機會，可別因爲您一時的氣極，傷了孩子的一片忠君孝悌之心啊。臣妾雖惶恐，卻也還是抖膽保證，十三絕不會是不忠不孝之人，請萬歲爺明察。
他端起茶碗，掀起蓋子，深吸了口氣，平復了有些起伏的情緒，才淡然地開口道：“可是都想明白了？”
大阿哥磕了個頭，“回皇阿瑪的話，兒子們知錯了。”
康熙瞄了一眼，拉著長音兒道：“錯哪兒了？”
大阿哥回道：“兒子們不孝，惹皇阿瑪傷心了。”
聞言，他冷了臉，狠狠地將茶碗砸去，咬牙道：“你還知道你不孝了？”
衆人用餘光看著那精緻的百福青花蓋碗，擦著大阿哥的衣襟飛出，在不遠處摔得粉碎，不由地抖了幾抖。
天子之怒……
齊開口道：“請皇阿瑪息怒。”
康熙冷哼一聲，“朕教出來的好兒子啊。”
說著拿起桌上的摺子，扔向了長子，“你自己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奉命看守廢太子宮，對太子家中的奴才濫施酷刑，逼出人命，御史的彈劾摺子這幾日都沒斷過。你到底想幹什麼？你還想問出些什麼來？身爲長子卻不知道以身作則，肆意用刑，猖狂妄動，這是在皇宮，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四阿哥攥緊了袖間的拳頭，低垂的眼中閃過一絲戾氣，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胤祀臉上一片淡然，看不出情緒。
大阿哥並沒有去接摺子，而是慌亂地磕著頭，“兒子不孝，請皇阿瑪恕罪。”
“哼，不孝？怎麼個不孝法兒了？”康熙冷哼一聲。
大阿哥顫顫巍巍地回道：“兒子未能幫皇阿瑪分憂，還擾您費心了。”
“老四，你說。”
四阿哥叩了個頭，“回皇阿瑪的話，您早年教誨兒子：凡人盡孝道，欲得父母之歡心，不在衣食奉養也，惟持善心，行合道路，以慰父母，而得其歡心，斯可謂真孝者矣。兒子謹記於心，一刻都不敢忘懷。”
“老三，老五，老七，都說說。”
三阿哥開口道：“萬惡淫爲道，百行孝爲先。孝爲人倫之本，是做人的根本，兒子以後一定謹尊皇阿瑪的教悔，時時鞭策自己。”
五阿哥接口道：“回皇阿瑪的話，別的兒子就不說了，您在太皇太后身邊親侍湯藥的日子，兒子銘記於心，定會尊太皇太后遺詔，效仿皇父。”
康熙擺了擺手，“罷了，你們如果體諒朕的苦心，就不要再橫生事端了，都閉門三日，抄寫《孝經》然後承了摺子上來，跪安吧。”
九阿哥欲起身說話，卻被八阿哥拉住，與衆人一起行禮，退出。
乾清宮外。
九阿哥拉著胤祀的衣袖，走到迴廊，見四下無人，纔開口道：“八哥，剛在殿上爲什麼攔我？”
他抻回了衣袖，面上淡淡地說道：“沒看到皇阿瑪有火沒地發的樣子嘛，不攔你，還真任你去添火加柴？” wWW ?TTkan ?Сo
九阿哥不滿地嘀咕，“八哥，您都不覺得冤嘛？平白就被奪了爵位。”
胤祀只淡淡地笑著，“太子出了這麼大的差子，皇阿瑪自是心中有邪火的。皇阿瑪對太子的那份心，我們不是從小就羨慕嘛，眼瞅著自己全部心血裁培的人，被自己廢除，皇阿瑪怎麼能不痛惜，聽李公公說，皇阿瑪已經有幾個天寢食不寧了，做爲兒子，能爲他分擾下，就算是被貶爲庶民，也是心甘的。”
九阿哥擡高了聲調，“八哥，你居然還笑得出。爲了皇阿瑪我自是也情願，可是牽及太子……”
他只是看了九弟一眼，淡然道：“走吧，去給娘娘請安吧。”
“八哥，”九阿哥快趕兩步，追上了八阿哥，“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快跟弟弟說說吧，瞧我急的這樣兒，您都不覺得心疼嘛？”
胤祀側頭斜睨了九阿哥一眼，“皇阿瑪會有主張的，咱們就不要操心了。”
九阿哥咀嚼著話中的意味，直到哥哥那最後一片衣角消失在角門處，也沒想出個所以來。
胤祀勾著嘴角冷笑：除了那個人，別人都是配搭不成？
秋風吹得他衣袂飄搖，偶爾掉落的葉片，裝飾了以他爲主角的畫面。
他感覺一絲涼，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
並不是真的冷，而是心冷。
他靜靜地站在古樹下，等著那個承諾與他並肩同行的弟弟趕上來。
永和宮。
德妃端起茶碗，對著四阿哥說道：“這是昨兒才賞下來的碧螺春，你嚐嚐，要是覺得好，一會讓人給你帶走。”
四阿哥品了幾口，放下茶碗，“額娘您留著吧，上次給的還有。”
德妃看著這個自出生就被養到別人身邊的兒子，無力之感由心而生。
自己出身卑微，只是個包衣奴才，在這後宮中三十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其中的心酸與苦楚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到的。她不求別的，能坐到一宮主位對自己來說，已經是天大的造化了，她現在只想自己這僅剩的兩個孩子能平安。自己都這個年紀了，名和利早已經看得很淡了，帝王的恩寵已經不再重要，只求這兩個孩子能有個好的前程。
她伸出指，輕撫了撫四阿哥眉間的褶皺，“知道你擔心十三，昨兒我已經跟你皇阿瑪求了情了，萬歲爺雖沒說什麼，可看那神情，也是聽進去了，你再耐心等等到吧，會有消息的。”
四阿哥下意識地去躲那隻手，從來沒想過，也從來沒有過與親額娘這般親密的接觸，卻在聽了她的話後，停下了動作。
他望著她，心中有萬千的情緒在起伏，卻不知道要怎樣表達。
德妃拉了四阿哥的手，輕拍了拍，“你是我的孩子，你心裡想的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寧可在乾清宮前跪一天一夜，也不肯來求額娘幫忙，你讓額娘怎麼說你啊。”
他垂下眼瞼，“也是想過要額娘去求皇阿瑪的，可是怕因爲朝堂上的事，讓額娘爲了難，就做罷了。”
德妃低嘆了聲，“十三那孩子養在了我身邊那麼久，我就是拼了命也得替他親額娘護了他的周全啊。”
四阿哥喃喃道：“兒子知錯了。”
德妃看著長子有禮且疏離的樣子，不禁長出一口氣，“十四還好嘛？”
四阿哥點了點頭，“兒子派人跟在身邊伺候著呢，您安了心吧，昨兒十四弟已經能騎馬了，想來傷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德妃輕扯了嘴角，“那孩子像團火一樣，你卻像懷涼水，如果不是你們是我的孩子，我都不敢相信你們是一奶同胞，看你們相處，也沒見他的溫度降下來，也沒見你的水溫升上去，誰都沒影響了誰，想來還真是件趣事兒。”
四阿哥也淡淡地笑著，“這些日子以來額娘總是眉頭緊鎖，今兒可是見了笑模樣了，兒子心裡總算是踏實了些。”
德妃欣慰地點了點頭，“是啊，這出了天大的事，你們幾個都牽聯到了，我怎麼還笑得出啊，現在總算是小有晴天了。午飯在我這兒用了吧，昨天十四讓人送來了種菜，你皇阿瑪都說不錯呢，我讓小廚房做給你嚐嚐。”
四阿哥起身撫了撫衣襬，“額娘，不用了，皇阿瑪命我們閉門抄經呢，我只是順道來請安，告訴您一聲，這幾天怕是不能進宮了，免得您擔心，我這就得回府了。”
“恩，那快去吧，我這你就不用擔心了，我好著哪。”德妃說道。
四阿哥行了禮，在跨過門檻時，停了下來，轉過身，復又端正地行了個禮，認真地說道：“額娘，我替十三弟謝謝您了。”
德妃失笑道：“十三也是我的孩子啊，我不幫還有誰能幫呢？快去吧，你自己好好的，少讓額娘擔心就成了。”
四阿哥重重的點了點頭，才邁著大步向宮外走去。
德妃盯著阻隔了兒子身影的門簾，怔怔出神。
她只是個自私的額娘，冠冕堂皇的話可以說給任何人聽，可是她騙不了自己。她可以無奢望，只懷著珍惜感恩的心思活著，面對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平淡清冷的嬪妃生活，可是她卻可以爲了兒子們，捨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