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蘭院。
看著歪在東屋炕上的鳳姐,筱舞瞇了瞇眼睛,“怎麼?今天不做生意了?”
鳳姐眼皮都不擡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你說對了,從今天開始不做生意了?!?
筱舞心中一凜,坐到炕沿仔細打量了鳳姐一番,才遲疑地開口道:“你……在給誰穿孝衣?”
一身飄逸的白紗,只在下襬袖邊繡了暗色花紋,髮髻依然是繁複的樣式,少了平日裡招牌的珠翠,只以兩支銀簪點綴。臉上亦沒有上妝,少了風情卻多了天然去雕飾的清新。
依稀記得春蘭說過,素淨的銀飾是孝期纔會帶的東西,看了眼前與以往截然不同的鳳姐,她纔有了上述疑問。
這是筱舞頭一次如些近如此仔細地打量鳳姐,原來這個混跡於風月場的老手也只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子啊,
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疼惜之意。
鳳姐眼睛盯著洗去丹朱,略顯蒼白的指甲,低低地說道:“主子沒了。”
筱舞驚出了一身冷汗,深吸了幾口氣,略帶顫音地問:“生病嘛?”
鳳姐發(fā)了個鼻音,擡起了桃花眼斜睨著她,道:“二十出頭的年紀,什麼病能說沒就沒?”
筱舞抿著脣想:看鳳姐的樣子,應該是有內(nèi)情的了,只是能動搖到宗室子弟的人應該就是那紫禁城裡的貴人們了。唉,本以爲自己在市井之中,能遠離了是非圈子,誰想,這京城就是在風暴眼上,就沒有能省心的地方。
她斂了斂情緒,拍了拍鳳姐的手臂,“你不要太傷心了,世事無常,這生老病死,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殘酷,你可不能鬧脾氣啊,你手底下還有多少姑娘們指望著你呢啊?!?
鳳姐支著胳膊盤腿坐起來,脣邊漾著一絲嘲諷,“哼,我們這些賣笑的女子要爲這位六爺守孝七七呢?!?
筱舞驚呆了,愣愣地看著鳳姐。
鳳姐好笑地拍了拍她的手,“怎麼這副表情?!?
筱舞清了清嗓子,有些猶豫地道:“這位爺是很有身份的嘛?怎麼會連你們這些外僕都要守孝呢。”
“這規(guī)矩是王府裡的二爺前幾日訂下的,這不正鬧心呢嘛?!兵P姐咬著牙說道。
這是什麼情況?如果說內(nèi)宅的奴僕給主子戴孝倒也無可厚非,這外面產(chǎn)業(yè)裡的奴才,也要守孝就顯得有些蹊蹺了,與其說是守孝,倒更像是向誰展示著什麼,孝道?親情?亦或是不滿?只是如此動靜,牽涉到的這些人,真的能有個善終嘛?
算了,事不關(guān)己,就高高掛起吧。筱舞擡手理了理鬢邊的碎髮,掩飾掉出神的失態(tài)。
鳳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拉起了她輕拍著的手,“小五,姐姐心裡憋悶,陪我說說話兒吧?!?
筱舞乖巧地點了點頭,“好,要說些什麼呢?”
鳳姐怔怔地盯了她好一會,才幽幽開口道:“你怎麼有勇氣走進這青樓呢?”
筱舞瞇了眼睛,心內(nèi)掙扎著。
要不要說實話呢?
對眼前的這個女人,她以從未有過的欣賞對待著,因爲欣賞所以不想欺瞞,因爲欣賞也不想帶給對方傷害,這樣的糾結(jié)讓她不禁想著:這才萌芽的友誼能擔負起自己這樣沉重的密秘嘛?如果有一天,自己真的因爲這段委身青樓的經(jīng)歷,被人斥責,那這個女人會不會受到連累呢?
“鳳姐姐,”筱舞理了理鳳姐歪掉的髮髻,抻平了她有些皺的前襟,纔開口道:“有些事我現(xiàn)在不方便講,只是我可以告訴你,我曾經(jīng)有過男人和兒子,可是那庭院深深中的爭鬥,女人間的戰(zhàn)場,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讓自己解脫了出來。你說你有個縱情山水間的夢想,告訴你,我也有,只是我的心比你更大,我想要走更多的地方,看不同的風景,雖然也曾經(jīng)目不識丁,可我現(xiàn)在在用心去學,一字一字地去記,然後就可以邁著堅實的步子,去實踐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道理了。這是我給自己以後定下的方向,我現(xiàn)在做的每件事,都是爲了那個方向在努力,所以我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名節(jié)對我這個有夫有子卻又離開了他們的人來說,還沒有一枚銅板重要。記得嘛?我說過,沒有卑微的職業(yè),只有卑微的人,只有人能把光潔的東西想髒了,所以青樓對我來說,如同茶樓酒館一樣,沒什麼區(qū)別。”
鳳姐有些發(fā)顫的手緊緊攥著筱舞的手臂,眼中閃著精亮的水光,“小五……”
筱舞扯著嘴角笑著,“你沒有什麼不一樣,你不必非要關(guān)在這裡,尋一方小天地安慰自己,青山綠水永遠會等在那裡,沒有早晚,只要你邁向它,就會給你一樣的感受?!?
鳳姐的指滑過筱舞的眉眼,嘴中喃喃道:“小五啊,你到底幾歲了?”
她輕揮開鳳姐騷擾地手,翻著眼睛說:“你這副死樣子會讓我以爲你在調(diào)戲我?!?
“呵呵,”鳳姐噴笑出聲,嬌嗔道:“死丫頭……”
兩人笑了一會,失了力氣歪在炕上,鳳姐滿臉認真地道:“小五啊,姐姐問你,以你的性情,想必是可以三千寵愛於一身的,你爲什麼不要呢?”
寵愛?筱舞皺了皺眉,這實在不是一個能用到自己身上的詞,過於黏膩,分不清層次理不出頭緒。
“一個二手男人而已,對我來說還沒有你上次買給我的豌豆黃有吸引力呢。”
“哦?二手男人?這說法倒新鮮,說來聽聽?!兵P姐好笑地挑著細眉,說道。
“有了嫡妻,爲了子嗣纔會納了我。”
“你想要的‘有情郎’不是你的男人?”鳳姐好奇地問。
筱舞搖了搖頭,“我的心很大,如果沒有寬廣的空間,如何盛放我的情意呢?”
鳳姐坐直了身子,面帶嚴肅地道:“你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哈哈哈……”筱舞笑得很大聲。
“死丫頭,你笑什麼,快說啊?!兵P姐不悅地推著笑得打滾的人。
半晌。
筱舞才擦著眼角的淚,呼吸凌亂地說:“好姐姐,在你的想法裡,只有一生一世一雙人才是最美的嘛?是,這詩句是很美,可是那寫出這樣詩句的人,一妻兩妾左擁右抱,讓人怎麼敢去相信他詩句中的美好呢?三人行四人行?怕是在感情的路上顯得有些擁緊吧?!?
鳳姐只嘆息一聲,又攤回到炕上,愣愣地看著某處發(fā)呆。
筱舞輕勾了脣角,想:她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只要有顆能包容自己一切的心,能迴應自己的感情,能給自己一片安生立命的晴朗天空,那她是會願意爲愛癡狂的,只是這樣一個有情人,在大清能遇得到嘛?
八阿哥書房。
胤祀輕卷著密信的邊緣,沉思著。
太子終是動手了,只是沒想到對王府的貝勒能這樣下狠手。
他擡眼看了看對坐的先生陳青遠,將手中的密信遞上,道:“先生看看?!?
陳青遠一目十行地讀過手中的字,發(fā)了會呆,才道:“八爺,這……”
胤祀長嘆一聲,“前幾日倒是得了些苗頭,不過我讓人把探子撤了,本以爲只是舊恨,沒成想鬧出了人命?!?
陳青遠稍沉吟一會,才道:“八爺,此事還是秉公辦的爲上啊。雖然太子爺是您的至親兄弟,可是這位貝勒爺也與您一脈同傳。恭王府裡的二爺即已經(jīng)下令讓其下所有產(chǎn)業(yè)停業(yè)守孝,那這事就一定已經(jīng)鬧開了,想來皇上應該已經(jīng)收到密報了?;噬蠌膩矶际且孕懴?,注重禮義,八爺此時應該盡顯情重姜肱之意?!?
胤祀微點了點頭,道:“有勞先生親往順天府走一趟了,把這意思交待給府丞,八百里加急連夜送出去吧?!?
胤祀半瞇著眼睛想:情重姜肱?自己倒是願意上演一出兄友弟恭,只是那個人願意配合嘛?看來自索額圖倒了之後,太子身邊確是沒人可用了,這等荒唐的事連遮掩的工夫都不做,已經(jīng)不是失了章法,完全就是毫無分寸啊。這太子氣數(shù)怕是……
行宮。
四阿哥沉著一張臉,看著戴先生的“家書”:八月二十一日,恭王府六貝勒文殊保,暴斃,死因不詳。二十二日起恭王府名下,酒樓三家,青樓一十二家,茶樓七家,商號二十三家,錢莊三家,糧鋪四家,齊停業(yè)掛白守孝。世子同時遞交含冤摺子進宗人府與順天府,請求徹查其死因。據(jù)報,自八月中旬始,有詹事府人馬探子一十二人嚴密監(jiān)視其動向,事出後無蹤。另京城內(nèi)已小有異動,幾方勢力多持觀望態(tài)度,請示下。
四阿哥狠狠吐了一口氣,仍不能平復心中的怒意,隨手將書信擲出,咬牙暗罵這個成事不足的太子。
那個文殊保的身世都被翻來覆去的拿來說過不知多少遍了,今天卻爲了這個居然斷了恭王府的財路,滿都護會忍了這口氣纔怪。
文殊保自幼得皇叔恭親王寵愛,視若珍寶。四十二年皇叔自知病體沉重,長跪乾清宮前逼求皇阿瑪恩典,請第六子十八歲成人時賜貝勒爵,皇阿瑪無奈只能咬牙應了。可這口氣卻一直出不來咽不下,直至今日恭王府的襲爵摺子還是按著不發(fā),還不足以說明聖意嘛?這個太子怎麼就被迷了眼睛,非要去動這勝負已分的棋局呢。
四阿哥按了按發(fā)疼的額角,只在宣紙上寫下四個蒼勁有力的字: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