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波尼斯受到最大沖擊的人或許就是不到半年之前還誇口“銀河帝國正統政府”誕生的那些亡命之徒。
他們簇擁著“逃”出來的幼帝李德二世,欲藉著自由行星同盟的武力爲後盾打倒由凌雲主導的政府。
雖然和同盟訂了協約使他們不得不轉行立憲體制,但是在這種形式下,他們得以收回舊貴族的支配權和特權,不得已而亡命至此的這些人,無時無刻不想加倍奪回他們曾經失去的東西。
在他們的盤算中,自有其根據所在。但是,在他們還在描繪著美好的輪廓時,畫布就被扯破了。
這些愛作夢的畫家們,在悵然不已和狼狽不堪的情況下,毫無選擇地奔向破滅之路。
如果帝國軍從金三角迴廊進攻而來,同盟軍的勝算少之又少。就算有阿泰兒那無人可比的智慧,最後的結局恐怕也只能維持在平分秋色之間。在這種情形下,就會產生對梅蘭茨和其副官最不利的結果。
因爲,如果戰(zhàn)況維持平分的話,沒有希望獲得更多優(yōu)勢的同盟一定希望能休戰(zhàn)及講和。
而帝國講和的條件一定包括了對“正統政府”的要員們進行處罰,講和雖然只是暫時的權宜之計。
不過,如果爲了重建軍隊而需要時間的話,同盟爲達目的,一定會設法講和,而在國家利益至上的趨使下,最後一定是把“正統政府”拿來當犧牲供奉的待宰羔羊。而七歲的幼帝李德二世或許也會被綁在羊背上趕赴刑場。
一想起不幸的幼帝,這位梅蘭茨的副官就感到一陣傷痛。這個自己的意願被忽視,被當成大人們陰謀及野心的小道具的七歲幼兒實在值得同情。
然而,現在的他已沒有餘裕去考慮到幼帝的事情。他必須投注全部的心力去保護梅蘭茨,免受眼前的政治旋風所傷害,更何況,梅蘭茨不是那種光顧著自己個人安全問題的人,所以,他必須小心謹慎以免自己的內心想法爲梅蘭茨所知悉。
自此之後,這位副官的表情顯得更嚴肅、尖銳。有一天,看著鏡中人影的青年軍官想起了在帝國首都的時候,自己被貴族的千金小姐譽爲“樂觀英俊的男人”,而現在,他的心情就像一個破產的老人,懷念昔日的歡樂與榮華般悵然。
儘管如此,這位仍有著自我的期許和對將來的展望,不過,其他大部分的人遑論明天了,就連今天該做什麼都把握不住。就連正統政府的首相夏德伯爵也因爲出乎預料之外的事態(tài)發(fā)展而大驚失色,旁人都難以想像他那變了色的臉要經過幾天才能恢復正常。
被夏德伯爵硬拉進樂觀的花園貪婪地午睡著而沒有主見的亡命貴族們,除了作爲這位副官冷笑的觀察對象之外,根本已沒有任何存在的價值了。
這讓流亡政府的人有心無力感越來越強,如果從無力感中排除恐怖和不安的成分的話,他們的精神狀態(tài)就仿如墜落虛無的深淵一樣。
新年度到來,“正統政府”的內閣會議很快地就召開了,然而,七名內閣大臣中卻不見財務尚書和司法尚書兩人。
而剩下的五名出席者中,宮內尚書卻像是守著美酒之泉的怪獸般吐著滿嘴酒氣。他一手抓著威士忌小酒瓶,不時地往嘴裡及會議用圓桌之間來來回回地送著。
軍務尚書梅蘭茨“元帥”也保持沉重的靜默抗議。因此,關於亡命政權的將來只在首相兼國務尚書夏德伯爵、內務尚書、內閣書記長官三人之間進行著。
他們幾人像是孵著無精卵似的,最後認真但是沒什麼用處的討論被宮內尚書歇斯底里般的笑聲所打斷。
在其他人憤怒及指責的注視下,宮內尚書誇示般地突出他那變了顏色的臉。“容我說句真話,各位清高聖潔的愛國者、高傲的忠臣諸君:你們擔心的並不是巴拿馬王室的命運,而是和黑髮小子作對的自身的安全吧?
當黑髮小子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踏上這個行星時,到底會給我們這些人什麼樣的懲罰呢?”
“宮內尚書,你難道想因這一次的酒醉行爲而沾污你過去的所有名聲嗎?”
“我可沒有好名聲可以沾污啊,首相。我跟您不同。”
陰毒的笑聲中央雜著酒精的臭氣。“所以你們每個人藏在內心中,深怕張揚出去被外界知道的事情,我照樣可以大聲說出來。譬如,爲了獲得凌雲公爵的歡心,自己雙手奉上年幼的皇帝……”
他刻意於此時閉上了嘴,興致勃勃地看著彷彿被人用一把無形的尖刀插進心臟的同志們的反應。
連梅蘭茨在這一瞬間也失去了平靜,驚惶地凝視著宮內尚書。圓桌發(fā)出碰撞聲,內務尚書踢倒椅子站了起來。“你這個無恥的醉漢!你把帝國貴族的尊嚴丟到哪兒去了?忘了以前所受的種種恩寵和榮譽,光想到自己的安全,這種……”
不過這位尚書夫一時找不到適當的罵詞,上氣不接下氣地睨著宮內尚書,環(huán)視著衆(zhòng)人,他原是想尋求贊同者,但連首相兼國務尚書夏德伯爵都無意打破僵硬的沉默。
糾結在他們心頭的藤葛不是那麼容易清理的,除了梅蘭茨之外,他們參加亡命政權都是經過一番細心盤算的,而當原本的盤算失敗之際,下一個盤算立刻盤據心頭,這也是必然的事情。
儘管如此,爲了自身的安全而把幼帝獻給凌雲的想法雖然是一種強力的誘惑,但同時也足以引發(fā)他們的自我厭惡情緒。在無法取得平衡之下,就只得依靠酒精的強大助力了,那毋寧也是一種正常的表現。
讓亡命政權首腦們的心理更形複雜的是他們本應效以忠誠的對象-李德二世-是一個完全不會刺激人們支持和同情心的小孩子,這也是明擺著的事實。
不曾學過自我抑制,只知以暴力表現,沒有任何安定精神依靠的七歲小孩,在這些面對變亂而心緒搖擺不定的大人眼中,無異是一個討厭的怪物。
所謂的忠誠心其實只是映於鏡中的自我陶醉罷了,所以負責扮演“鏡子”的主君就要反映出美好的影像,這大概就是爲臣下者的願望吧?
而李德這面鏡子不管從那一個角度看來總是有太多凹凸不平之處。當然,這是成人們單方面的意見,被強迫推上寶座,結果又從寶座上被拉下來的七歲*是不該有任何責任的。
在形式上崇拜、敬愛著他的大人當中,誰都不曾想過負起培育幼帝人格形成的責任。
或許李德已經沒有了被稱爲皇帝、被視爲應該受到尊敬的價值了。在一萬多光年之外的銀河帝國首都,寶座已經易主。
在李德二世離開後,由黃金及翡翠雕砌而成的寶座上,坐著的是一個牙齒還沒長齊的女娃兒。
她是銀河帝國曆史上最年少的皇帝,可能也會成爲五世紀之前巴拿馬大帝開創(chuàng)的王朝的最後一任君主。
當銀河帝國的凌雲體制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間的政治、軍事水流由激流而形成爆布,最後落至瀑布下方的水潭時,亡命貴族們的心理當然就產生了強烈動搖。
雖然,這些人心裡的確是有把幼帝出賣的打算,但是,把李德”獻給死仇大敵凌雲以圖自保一事,同時也在亡命貴族的內心中起了抗拒。
雖說勢己衰微,但是,他們心中還是有羞恥心及自尊心的,再進一步言之,就算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礙,把幼帝”獻給敵人,凌雲是不是就會因此赦免他們,那還是一點保證也沒有。搞不好他們還會因爲自己的背信行爲和卑劣操守而受到貴備和重罰。
那麼,難不成就從一而終尊李德爲主君,爲擺脫侵略者的魔掌而逃向宇宙的盡頭,相信總有一天巴拿馬王室將會復活,而在這一天來臨之前,一直過著逃亡和流浪的生活嗎?
這種令人想起中世紀騎士故事的想法的確可以刺激人們本能的浪漫情結,但是,就現實性來說,那實在不容易做到。
沒有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保護,不能依賴金三角自治領區(qū)的資金及組織力,自己本身又幾乎完全沒有軍事能力的狀態(tài)下。
不要說宇宙的盡頭,既使想要在不久之前尚是敵人地區(qū)的同盟領域內過逃亡生活也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即使是再怎麼欠缺預測能力的貴族們也不敢夢想到這種地步。
結果,這些貴族終究無法在他們的能力範圍之內找到出路,最後不得已解散了當天內閣會議。
沒有任何成效的會議於第二天再度召開。然而,坐在議長席上的夏德伯爵看到的是五個空蕩的位子及一個人默默地坐著的軍務尚書梅蘭茨,夏德伯爵終於醒悟到自己已經是一艘連老鼠都不願久待的老朽船隻上的唯一乘客。
想到這,他的嘴角無奈的露出了苦笑的神色,看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