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了那幾張通行證,傑森纔有機會手上拿著麪包店的大紙袋在街上走動。爲了實地瞭解當地市街的情況,他每天都會出門一次,四處去走走。
現在的他並不會引起站在街角的帝國軍士兵的懷疑。傑森和阿泰兒一樣,脫掉軍服後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軍人。
反而是因爲太過吸引同年齡的少女們的注意而令他頗爲狼狽,他必須小心翼翼以免節外生技,因爲意外投射過來的視線和興趣或許會暴露出傑森的真實身分。
傑森突然停下腳步。心頭的衝擊迫使他不得不停下來,充滿緊張及探求的視線從他那深褐色的眼珠投向四周,他沒看到任何讓他吃驚的事情。傑森放鬆了緊張的心情,但很快地又再度束緊了。他知道原因了。
造成衝擊的原因在聽覺,從身旁一些市民們交談的內容中,某個固有名詞火辣辣地敲打著傑森的意識。
凌雲公爵。這個固有名詞和其它的語句一起傳進傑森耳裡。經過-不久之後將從這條街上經過。
銀河帝國宰相、銀河帝國軍最高司令官、帝國元帥凌雲公爵不久之後將要經過這條街-人們這樣竊竊私語著。
傑森發現自己的右手在腰際微妙地摸索著。一個極端悔恨的念頭閃過他胸際。爲了避免遭帝國軍的盤問,他把光束槍留在屋子裡了。
如果現在帶在身邊的話,他或者就可以置那個對自由行星同盟而言無異於活生生的災厄的金髮年輕人於死地了。
真是一大失策啊!如果能讓時光倒流,就算讓路易斯準尉擔心,他也一定要把光束槍帶在身上……。
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激情的熱流吐出體外。他很辛苦地從無益的空想漩渦中抽身而出。就算如何誠心禱告,光束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手掌中的。
而且,阿泰兒也曾不止一次教導過他“恐怖主義和神秘主義不能將歷史推向建設性的方向”。即使是傑森本人,雖然從小就希望當個軍人,但是,他也從來沒對恐怖主義抱持任何好感。
要打倒凌雲公爵,不能靠恐怖行動,而要在堂堂正正的戰鬥中擊潰他。現在自己手中沒有槍,或許這纔是最好的狀態。
傑森思索著,自己被上天賦與了一個和恐怖主義不同的機會。他還沒有親眼看過那位公爵的英姿,只從立體影像和通訊畫面中知道他有著超絕的美貌。
而現在那個無與倫比的年輕霸主就要經過他眼前了。此刻,傑森自覺地被一股比剛纔想暗殺對方還強烈的欲求驅使著擠向羣衆中。
在車道和人行道的分界線上已經築成了一道人牆了。孔武有力的警備士兵們排成一道穿著制服的忠誠護壁,推回了慢慢前後涌動的人海。
然而,和被保護者的地位及權力相較之下,這種警備方式未免太過寒酸了。傑森好不容易擠到了最前排,他一邊毫不做作地撩起落於額前的頭髮,一邊等著那位傳說中的人物的到來。
地上車列滑進了車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輛機動裝甲車,跟在後面的都是非戰鬥用的高級轎車,但是,如果在街上單獨駕駛的話,恐怕也不怎麼起眼。
傑森聽說過那位公爵不喜歡過度的排場,看來應該是事實。光憑這一點,傑森對尚未見過面的凌雲就有了好感。
高級官員們乘坐的地上車經過羣衆面前。傑森凝神注視,但是,他看到的卻是一頭半白的頭髮和一張沒什麼血色、呈銳角狀的臉,兩眼放射出的光芒有一種無機質感,表情極爲冷峻的人。
傑森根據這個印象走進記憶中的圖書館,在“帝國宇宙艦隊總參謀長修貝特一級*”的資料架前停下腳步。
但是,他並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精密地反芻這段記憶,因爲下一輛地上車已經來到傑森眼前了。當一眼認出了後座上那頭豪氣奢華的金黃色頭髮時,傑森的心臟猛烈地鼓動著。
那就是凌雲公爵嗎?傑森開啓了所有的視覺記憶力功能,把他秀麗的臉龐刻印在腦裡的網膜上。
同時,他立刻了解到一件事-要忘記萊凌雲的臉實在太困難了。不僅在眼耳口鼻的五官構造上非比尋常,這張臉在內藏的精神活力的質與量上更是超凡絕倫。
傑森甚至可以清楚聽到自己口中很自然地流泄出來的嘆息聲,同時,他稍稍移開了視線。
坐在凌雲身邊的人看來像是和傑森差不多年紀的美少年。但是,從“他”那雪白柔和的肌膚,剪得短短的、暗灰色調的金髮以及不至妖媚的凜然表情看來,傑森知道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
或許是那位公爵的秘書官,不過,傑森對她一無所知。當然,那就是尤利娜.哥拉斯伯爵小姐。
似乎感覺到了傑森的視線,坐在地上車內的凌雲突然把視線投向羣衆當中,他那水平流過的視線橫越過亞麻色頭髮少年的臉。
這個時候,凌雲及傑森的視線確實在這一瞬間的數分之一中交錯了。可是,這件事只對傑森有意義。
對另一方的當事者來說,對方只不過是構成人海的小波濤中的一個泡沫。無論是凌雲,又或者是阿泰兒及傑森,都不是什麼超人,也不是被命運的絕對者挑選的使者。
凌雲的資質在深度、高度、寬度上都遠遠凌駕於常人之上,可是,他所及之範圍畢竟是在人類所能及的限度之內,凌雲既不在人類之上,也不在人類之外。
不管在軍事才能方面、政治野心方面、美貌方面,以及追求夢想的慾望方面,過去一定也有人在這幾個方面超越過他吧?
但是,和他一樣同時具備這些資質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他所欲支配的恆星及行星數量,在歷史上又是個空前的數字……。
不管怎麼說,他並不是無所不知的,幾年後,他也不會想起今天發生的事和見過的人。
凌雲的地上車離開之後,羣衆解散了,傑森也回過頭準備走了。對他來說,只要他活著,大概就不會忘記今天的事吧?
突然有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傑森嚇了一跳,拉布號事務長的笑臉映入他的眼簾。“馬先生……”
“讓你嚇了一跳,真抱歉。怎麼樣?看到凌雲公爵本人,有何感想?”
“覺得自己差人太多了。”
傑森率直地脫口而出。事實上,他不得不承認,凌雲的氣質、容貌、一舉手一投足都具有蓋過四周一切人事的絢爛光彩。
現在,傑森已經從親身感受上了解到,爲什麼連司令官也會如此盛讚這個黑髮的敵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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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了少年這簡短而豐富的感想之後,馬克輕輕地舞動他的眉毛。“不錯,他現在是立於萬人之上、集所有權力和榮華富貴於一身,但是,他可不是天生就是公爵或宰相喲!”
“聽起來你似乎知道點什麼。”
“是的,雖說也是個貴族,以前卻是有名無實的窮人!總之,他的父親是在賣了女兒之後,才使其後半生有了保障。”
“賣女兒……?”
“據說是被當時的皇帝納進後宮,不過,先不說形式上啦,實質上就等於是出賣。”
事實上對帝國的下級貴族而言,美貌的女兒往往是貴重的商品,是打開通往富貴和權力大廳門扉的黃金之鑰。
活用這種商品的不只是凌雲及其父親而已。但是,身爲皇帝的寵妃之弟,如果是個無用之人或許可以使大臣和門閥貴族們的反感消弭於無形,但是,凌雲那無人可比的才能卻堵住了他們嫉恨的排氣孔,最後終於爆發了。
當然,凌雲對那些具有老舊而不值得嘉賞的價值觀的人們也不會曲意奉承,討他們的歡心。
在凌雲眼中,他們只是存在著作爲他消滅及報復的對象而已。連親生父親也不例外,凌雲不能原諒把姐姐賣給那老醜的權力者以獲得生活保障的父親。
一直到浪擲那所剩不多生命的父親暴斃了,凌雲仍然拒絕和父親和解。他之所以參加父親的葬禮,只是爲了不願讓姐姐更悲傷而已……。
傑森多多少少知道凌雲的過去,但是,現在聽到這些事卻更讓他覺得無從恨起這個理當憎恨的同盟之大敵,這讓他感到些微的困惑。個性剛烈、單純而摯愛著姐姐的少年身影取代了野心家的形象。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有些人便說凌雲公爵的成功是靠姐姐的提攜庇廕,雖然這種說法未免有欠中肯,但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樣,他的人生起點就會在更惡劣的環境下形成了,是不是還會有今日的成就,確是個未知之數。”
“可是,他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不已經立了大功,成爲一流的武人了嗎?”
“少尉您不也立了不平凡的功勳嗎?如果讓我再說一句,我想說的是,即使是‘奇蹟的秦’,在你這種年紀時也只是個平凡的軍官學校學生。相較之下,你可算是快了一兩步了。”
傑森那深褐色的瞳孔裡罩上一層深思的雲霧。“馬克先生,你讓我覺得你盡挑阿泰兒司令官和凌雲公爵的事來和我作比較,似乎是有意唆使我做什麼,假設真是這樣,那是沒用的,如果是層次比較低的對手,我或許會被人慫恿。可是,如果是和阿泰兒及凌雲公爵相比,那就什麼自負都沒有了。只會有適得其反的效果。”
傑森好像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語氣,可是似乎並不如人意。“呀,我的話聽來像在唆使嗎?”
馬克並沒有退縮的表情,只是愛憐地撫弄著自己那稀薄的頭髮。“如果是這樣,那是我的失言。其實我只不過是想說,沒有天生的英雄或名將,啊,或許這種說法就已有煽動的意味了。”
“不,是我說得太過份了。”
“那麼,我們就彼此彼此吧!呀,時間過得真快,我本來是要去見見其他的客人的。”
“客人?”
“老實說,光載你們三個客人是很不劃算的,所以我儘量多找一些客人。對你們而言,這樣也有利於分散危險性。”
這一點傑森是可以理解的。對象越多,監視及檢查的密度就不得不降低了。但他又不由得想道,金三角人似乎很擅長於這種把自己的獲利行爲說成是爲他人設想的論調。
他甚至還想到,如果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真的表裡如一地相信這種論調,那麼世界上就沒有人有任何損失了。至少,金三角人純就修辭上來說是對自己的論調深信不疑的。
傑森問馬克,是什麼樣的客人?然而,這只是利用來作爲談話潤滑劑的話題而已,事實上他並沒有多大興趣。
就如同傑森擔心自己的來歷會引起其他客人的關心而造成困擾一樣,如果對方的來歷也不便爲別人知悉的話,對方一定會有所隱瞞的。
“是地球教的司祭。”
馬克的回答很自然。“不,應該說是更高級的司教。不管怎麼說啦,就是那種不用工作光靠一張嘴吃遍天下的人。”
馬克並不想掩飾對那種身分的人所把持的偏見。“不過,我們也不能不重視這種聖職者。只要有一個聖職者站在你這邊,就會有一○○倍的同志產生,情報網也就四通八達了。不過……”
豢養扮演皇帝、貴族、聖職者這些必須靠生產者的勞動才能生存下去、幾近於廢物的角色的一般人們卻常常祟拜著這些人。
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理解的矛盾,馬克對此極爲不平。他的說法由給人勤勉、注重實質利益的金三角人看來,應該不會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可是,他是個重要的客人吧?”
“唉,那就很難說啦!”
那個人並不是直接就找上馬克的。他就像是有著不祥傳說的寶石,在賴以埋藏的脆弱地盤破裂之後失去了安身之所,幾經轉手才落到馬克手中。
以前他是個以上賓之姿出入於自治領主府第的年輕僧侶,充分地獲得金三角那些保守大商人們的尊敬。
如果自治領主巴爾切赫還在的話,一定會來討他的歡心,但是,自從帝國軍進駐金絲鳥礁之後,巴爾切赫似乎就人間蒸發了,從沒有再出現於市民面前,而他也就失去了依賴的對象。
馬克本身並不怎麼具有投機性格。從某方面來說,他甚至還經常站在把不愛腳踏實地的船長波利?尼夫拉回地面上的立場,當然是儘可能地凡事穩打穩紮……。
但是,既然這一次已決定冒險把傑森送到自由行星同盟領地去,危險度的增加就已不再是問題的重點了-拉布卡號的事務長這樣想。
金三角有一句諺語正可以加強他這種想法-如果已吃下了超過致死量的毒藥,那麼,吃再多也是一樣的。
“怎麼樣?少尉,要不要伸展伸展筋骨跟我一起去見見那個一起搭船的客人是長得什麼樣子的?”
如此提出邀約的馬克觀察著傑森的表情,稍後扮出讓步的笑臉,輕輕地攤開了兩手。
“好吧,我老實說吧!我也是第一次見那個什麼司祭、司教的,事實上,我是有些害怕。如果對方是個半瘋癲的人,我可應付不了呀!所以如果少尉能跟我一起去,心理上也會踏實一些。”
傑森覺得馬克並不那麼可憎,何況,在小處上施惠也沒什麼損失。如果馬克想設陷阱害他,沒必要等到此時,在這之前就有許多機會了。
傑森很快答應了,他腋下挾著麪包店的紙袋,跟在馬克後面踏進了一棟似乎被所有人拋棄已久的眼看著就要傾圯的大樓內。
不流通的空氣就像氣化了的泥濘,兩人在老鼠羣爲威嚇入侵者所合唱的*音樂中上了二樓,打開唯一的一扇門。“德古斯司教在嗎?地球教的……”
馬克朝著光線陰暗的室內,以鄭重的語氣開口道。他之所以不叫司祭,是因爲他還沒有見過被賦與較高地位的稱呼而感到不快的人。毛毯慢慢地蠕動,露出一雙迷朦的眼晴凝視著兩個來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