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呆住,竟不知怎麼回答。良久後目光清明些,卻依舊怔然地看著那抹白影。
喜悅麼?那是自然的,從來沒想過師父非但沒有責罵自己,居然還願意陪自己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可是她怎麼會願意呢!師父是六界之中最尊貴的仙人,是光風霽月的稀世璞玉,她又怎麼會願意師父收斂光華,和自己一樣成了一顆平凡無奇的小石子。
當即跪下身,語氣染上幾分堅定:“芳草願意修仙,師父對芳草好,芳草敏記於心,但芳草即便一輩子修仙無妄也不願意讓師父做凡人。”
蓮碧看著她,眼底泛起一絲深意,像是憐憫:“若是不喜,何必強求呢。我從願逼迫你。”
“不,芳草喜歡成仙,也喜歡師父是六界中至高無上的仙人。”芳草突然擡起眼睛,那雙眼睛太耀眼,像是有點點星芒閃爍,不可逼視。
“爲什麼呢?”蓮碧輕笑。
芳草昂起小小的腦袋,帶著三分狡黠,四分傲氣和三分歡喜。
“因爲我忽然覺得仙人聽起來很氣派,有一個頂厲害的仙人師父更氣派。”孩子氣的話語。但只有芳草自己清楚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心無旁騖的小乞丐了。
那張稚嫩的小臉上洋溢著的笑容像是能感染一般,令人看了也禁不住微笑。即便時光翩躚,蓮碧也依稀能想起當初在七彩澗旁芳草懵懂卻調皮的笑臉。
“過來,小芳草。”蓮碧柔柔的喚道“我教你彈琴。”
“不管成仙也好成魔也罷,都只在一念之間,一念成仙,一念或許就是成魔,瞬息萬變都只在一念之差,無論什麼時候,我只喜歡那個單純的心無雜念的小芳草,不管遇到什麼事碰到什麼人,小芳草只要記得最初想要做一顆小石子的念頭便好,不可妄動心念,也無需勉強自己,明白嗎?人生來便是爲了追求,有了追求便去執著,但有時候正是這份執念纔是最可怕的,需知萬事不可勉強,因爲執念太深就成了心魔,而心魔的力量足可以毀天滅地,包括萬劫不復。”
師父說了長長的一段話,眼底幽深似墨譚,像是一顆石子丟進去都泛不起絲毫漣漪。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飄渺的清冷。芳草覺得這時候的師父是最令她陌生的,陌生的彷彿她永遠不曾看透也永遠追不上他的腳步的神仙。
真正的神仙。
不知爲何,竟有些想要嘆氣,突然芳草摸上琴絃輕輕一拉,轉首問師父曾經問過芳堇的問題。
“師父,魔真的是邪惡的麼?成魔了就一定無惡不作,罪不可赦麼?”
他們這些仙者一向對妖魔諱莫如深,芳草早前在芳華殿集訓時也聽蓮見師伯大說特說斬妖除魔乃是仙家本職之事,原本以爲師父也會說出一番類似的話,即便不是,那也該八九不離十,卻沒想到師父只是低笑一聲,聲音有些模糊不可辨:“何謂正邪,不過是世人心中的一個定奪罷了,說的多了自然就成真的了。仙既是正,魔便是邪。”
芳草不禁詫然,又覺師父這番話隱隱有些熟悉,竟是與曾經緋音洛說過的話重疊了起來。
突然蓮碧冰涼的手掌覆上了芳草的小手,聲音有些低啞。
“只是我不想我的小芳草成魔,就這麼簡單。”
芳草感覺到身旁輕輕掃過的溫熱氣息,耳根子都要燒起來,慌忙低下頭生怕被人瞧見自己此刻的模樣。蓮碧頓了頓,再次開口一如之前低啞的聲音:“小芳草,你不會喜歡成魔的,你從來都不適合魔界。”
師父的聲音太過低啞,既模糊又不清楚,芳草沒聽清,兀自疑惑,卻聽指尖琴音流瀉,清泠的琴音似期期艾艾的愁緒,又似溫柔的低吟。一串又一串的綿綿琴聲,像是和煦清風拂面,頓時激起一陣心神盪漾。恍然間只覺置身仙境,唯有耳畔天籟之音輕輕奏響。
錚錚琮琮的聲音,錯落有致,像是隨心所欲般談就而成,然而其聲纏綿悱惻,似要勾起無限愁腸,帶著濃的化不開的綿綿情意,芳草怔忡的撥動著琴絃,心思卻是飄出很遠。忽然間,曲調陡然上升,卻是蓮碧修長瑩潤的手指緩緩撥動琴絃,琴音激昂悲涼,其愴然之聲竟令人有種心膽俱裂的錯覺,茫然間只覺涕零。那編鐘幾乎是敲在心尖上,古琴錚然而響,鏗鏗數下,卻是陡然間由羽調轉換爲徽調的蒼茫淒涼,聞之生悲,芳草心中喟嘆一聲,厭世之心頓起。
“此乃伏羲琴的殺音,待到羽調破開,殺音起,琴音之下唯有心如止水才能不被琴音影響,若心有雜念者就會墜入哀調中不可自拔。執念愈深者,形神俱滅。”
芳草猛的回神,想起方纔自己突生的厭世之念,頓覺索然無味,默唸個清心咒便跟著師父認真撥動琴絃。
想不到看似普通的一把典雅古琴竟也是暗藏殺機,想起師父說的殺人於無形,芳草不禁瑟縮,指尖顫抖下力道控制不勻。
“鎖弦時入指不可太深,以甲尖著弦,發音才清晰。”
芳草胡亂應了聲,卻依舊沒能控制好力度,蓮碧也不惱,將手收回袖子,在一旁隨意指點著芳草。
“中指從外向內逐弦連勾,配以左手對準徽位點按,可得清越透明的泛音。託的時候手要有所轉動,讓大拇指垂直一些,然後自然向下。”
這還是師父頭一遭如此有耐心的親身指導,芳草心底既喜悅又忐忑,手心緊張的滿是細密粘稠的汗液,又怕自己的汗水弄髒了琴絃,芳草不由窘迫,撫琴的動作也心浮氣躁起來。
“學琴並非三兩日可成之事,無需急躁,屏息凝神將真氣聚於指尖,將音浪層層推出,讓每一撥音浪都有著切金斷玉的磅礴力道,伏羲琴,不只是一把琴。”
芳草斂下眉眼:“是。”
伏羲琴,還是一把對付敵人的利器,那敵人,自是妖魔。
“很好,小芳草,你如今已掌握撫琴掃弦的基礎,日後只需多加練習便可將伏羲琴隨心而用,今日我便將它贈予你,還望你能好好守護它,成爲它的主人。”
難得師父用如此鄭重的語氣同自己說,芳草一怔,隨即俯身作揖:“芳草謝謝師父。”
神器對她來說不足掛齒,然只因這是師父贈予自己的,芳草依舊收下的分外歡喜,師父送的東西,哪怕只是最平凡的,那也是好的。
伏羲琴被芳草小心安置在了房間的書桌上,同銀霜劍放在一處,兩樣都是不可多得的絕世珍品,散發著不可逼視的淡淡流光,無事時,芳草便輕輕摩挲著它們,嘴上喃喃著一些話,多是小女兒家的話,以往有粉團在,如今只剩下兩件師父贈的寶物靜靜聆聽,它們自是不會開口的。
自從師父教會她彈琴並要她多加練習,芳草倒是日日跑到亭中點卯,時辰一到便能看見一襲綠裙的女孩扎著兩個圓圓髮髻,半大的身子還沒琴身長,卻也像模像樣的坐在石椅上練琴,有時一練便是一整天。
蓮碧偶爾見到也只是安靜地站在一旁,目光灼灼,燦若星辰,看著她瑩白纖細的指尖掃過琴絃時暈開的淺淺光華,有時一看,便也是一下午。只是那個傻丫頭,從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