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年言晨來找年華,問了一些璟山的事情。二人坐在桌旁,談論起來。
年華只告訴他年言妝如今在北征大軍中,其他的都沒有多說,包括年言陽鬼才公子的事情。
年言晨只驚歎一句,小五這不出手則已,一出手竟就闖到了北征軍中,怕是那北征軍多半要死人無數的。
年華呵呵兩聲尬笑,回一句承你吉言。
年言晨卻不以爲然,又接著道。
“小五暫且不論,你這幾年變化也大。可恨只有我不能陪在師父他老人家身旁盡孝。不過那老頭子成日裡見我眼煩,如此也好。待此間事了,你便與小五一同回山吧,這地方不如咱璟山清淨。”
回去……她無奈一笑,鬼知道這些事還要拖多久。二師兄是個嘴硬心軟的主,多半是怕同門幾個都下山了,沒人陪師傅了。
“師兄,你與長姐完婚吧。”她也不知怎麼了,突然開口這麼一句。
年言晨一驚一笑,喝口茶嘆口氣,道;“你也看見了,皓兒還小,處事不夠。你姐姐不會放心這麼撒手的。現在她不趕我走,慢慢接受我,無論真情幾何我總歸是欣喜的。”
年華不吭氣,等著這位二師兄接下來的話,果然。
“不過你這次回來也替我竄到竄到,成親了又不是不能管家,她腦子一根筋,總是鑽牛角尖。一來二去,這不就僵了麼。這事若是成了,師兄也給你覓一良婿。”
她翻翻白眼,道;“從前那魏國皇子……嗯……長姐自有思量,我會替你這兔崽子說些好話的。”
她玩性心起,差點兒說些不該說的,連忙圓話。怕年言晨多想,又趕忙問一些其他事情,將這話題帶過。
“那閆成文可有什麼話帶來?”
“有,說是明天要見你一面。我與你姐姐回絕了,但他這人,陰裡陰氣的說話,看樣子還是不死心。”
年華垂眸沉思,看面前茶盞內水氣氤氳。猛然響起自己從太子府帶出來的東西。
是一套青花茶盞,是他曾經賜給她的,她走的時候想了許久,還是將那裝有茶盞的錦盒帶上了。
“我與他見面,不過這人不是閆成文。也不能讓他知道我胥家二小姐的身份,否則會給胥家召來無窮禍端。舂陵城的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間。師兄,明日見客之時,便是迎那羌族首領入城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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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衆人又聚在大堂的時候,年言晨才明白這個‘他’到底是誰。
景穆太子竟然早已經入城,藏身在閆成文的隨從隊伍中!
此時,禹玨堯坐在堂前太師椅上,閆成文、胥錦、年言晨在旁邊候著。
胥錦端出一家之主的架勢,對這太子是既恭順,又不給人低聲下氣攀附之感,盡顯大家端莊之氣。
只是這景穆太子果如傳言一般,氣度天成、當世無雙。僅僅靜坐堂上,一言未發,便給人無盡壓抑之感。威儀貴氣,數語不能窮盡。
她不由暗撇向那內侍屏風之後,爲自己的妹妹捏了一把汗。
“胥家不知太子殿下親臨,有失遠迎,還請殿下恕罪。按照殿下吩咐,那羌族首領,今日一早便迎入城中了。”
“無妨,是孤叨擾了。羌族首領先不談,孤今日一見大小姐,好不感嘆。這胥家女兒果然是個個出彩。大小姐儀態不凡、典雅端秀。二小姐……”
說到此處,禹玨堯故意一頓,抿了口茶水,才又繼續說完。
“不可深量。”
不可深量……屏風後的她不禁苦澀一勾嘴角。手裡緊緊抓著一張紙,是他的回答。
白紙上,三個問題的下面,一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極其醒目。
“零!”
這是他的回答,他懂她問的是什麼,所以說她不可深量。
再一次聽見他的聲音,恍惚夢中,不辨真假。道不清說不明此時的心緒如何,只感胸腔中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身出來,她再也控制不得。
曾經以爲,有些事即便回首,也不過倚樓聽風雨,淡忘江湖路。可是不然,即便已經放下,曾經悸動過的心,依舊清水盪漾,激起點點瀾波。
他說這話,是知道屏風後有人。閆成文會告訴他,即便不是這樣,他的武功也未嘗聽不出來。
這樣也好,今日,她是胥家二小姐。
大堂內,胥錦聽禹玨堯此番說話,知道定是與昨天年華寫的紙箋有關。年華沒有具體說過那紙箋內容,她如今也不得而知,只好順著他的話附和幾句。
“大小姐,這二小姐的病當真就這麼嚴重,連出來視人都是不可嗎?太子殿下可不比閆某啊,閆某人微言輕,可是殿下在此,還是請二小姐出來一見吧。”
閆成文突然彎腰行禮發問,臉上依舊掛著招牌笑容,皮笑肉不笑。
“閆公子實在是說笑了,若是嫌我們平日裡招待不週,大可直言提出。尊客爲大,不必拘謹。只是這二小姐,也不僅僅是身有重病之因。她與殿下有婚約在身,天下人皆知。未出閣之前便如此相見,怕是不妥吧。”
年言晨對著那閆成文,一下把球踢回去,且踢的乾淨漂亮。
內室中的年華不禁好笑,連那莫名其妙的婚約都能被拿出來消遣當說辭,怕也只有年言晨能想到。
閆成文明顯是沒料到年言晨會這麼推脫,難得的臉黑了一次。
婚約是聖上親賜,誰都還沒有這個資格能說道上幾句的。包括堂上那個人。
禹玨堯這個婚約當事人卻顯得沉穩許多,只挑眉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罷了。孤與二小姐確實不能這般情景相見。只是……”
話未完,卻被一道女生打斷,聲音來自內室。
“君子之交淡於水,見或不見,皆是無礙。我猜殿下今日想說的,是與昨日我提問的三個問題有關吧。今日,殿下肯現身一見,想必也是心有所感。”
這聲音不是年華的,胥錦與年言晨都明顯一怔愣。是年華身旁婢女染兒的。
而閆成文聽後,微皺眉頭,這聲音熟悉,但就是怎麼都想不起來。原來昨日染兒從內室出來後,曾在他面前開口傳達年華的話。只是一個婢女的清淡一語,難以令人記住罷了。
“胥二小姐三個問題,可當真是把孤給難住了。想不到二小姐玲瓏心思,著實令孤驚歎。當年舂陵之戰,想必二小姐也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人物吧。”
禹玨堯的話不淺不重,卻三分肅穆,三分思忖,讓人包裹在強大氣場之中。
“戰爭無情,百姓受難。當年家父自刎殉城,實是一城生靈所繫,無奈之舉。如今我問殿下三個問題,未嘗不是如此想法。可無論當年如何,都應謹記前人教訓,適用當下。殿下還我一個‘零’字,又可曾顧忌到這東北幾千萬人的性命。”
若說禹玨堯的話是石,堅硬不摧,那麼這番話就是水,柔軟卻直接衝擊要害,讓在場衆人無不驚駭。
這天下敢直指太子如此問話的,除了聖上,竟還有一個這邊城的柔弱女子。
“二小姐果然好膽魄,孤甚是佩服。只是隔著屏風聊了半晌,這會兒子,怕是那羌族首領已經不在城內了吧。”
禹玨堯看向那屏風後影影綽綽的身影,嘴角起了一絲不明深意的弧度。眸中如深潭之水,不能見底。
“殿下想必早就已經猜到了,不派人阻攔,可也是擔憂這三方勢力之平衡?”屏風後再次響起女子清脆的聲音。
三方勢力,舂陵、羌族……還有更靠北方的魏鄲。羌族首領一旦入城,就不僅僅是舂陵與叛族之間的矛盾了。
而今日一早,年華命年言晨大開城門,按照禹玨堯的吩咐,迎那羌族首領入城。卻又讓人半路設伏劫人,將那首領捆起來綁走,馬不停蹄,送到北征軍所在地,留仙鎮!
一場自演的戲碼,保全了舂陵,也將禍水東引。可是瞞不過他,但年華知道,若是胥家想出來了破解之法,他便不會阻撓。
因爲胥家的價值已經體現出來,這纔是最重要的。
“不,孤只是想看看你還能想出什麼計謀來。果然,你沒有令孤失望。看來胥家已經將那首領送到北征軍軍營裡了。”
年華與他屏風之隔,卻還是忍不住心中顫意。這人比三年前,更加難以捉摸。她的每一步,他都猜到了。
民間傳言,羌族與魏鄲這些年多有商貿往來,走的很近。空穴不來風,二者之間多半是有些貓膩的。如此一來,羌族與魏鄲的野心也就不言而喻。
魏鄲王丟了魏國後不甘心,必會認識到曾經胥家軍的重要,妄圖收回舊軍之心也是人盡皆知。天下人也都知道舂陵與魏鄲之間的關係,這是人心輿論,不是誰能左右的。即便如今的胥家明哲保身,在旁人看來也不過如此。
羌族首領進城後,胥家若真如閆成文說的那樣,將其謀害,後果不堪設想。舂陵與羌族之間矛盾必然激化,後者再也不會抱有策反舂陵共同對抗北征軍的念想,甚至可能出兵攻城!
而依著魏鄲與羌族的關係,這事怎麼管都是不對。一定會使其中一方遭損,所以不管不顧方是上策。但這麼一來,必使羌族與舂陵寒心。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輕易間便瓦解了三方。這果然是他的手段,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
她將這□□煩送走,且是送到北征軍軍營中,誰人能說她錯。胥家如今爲大禹之臣,爲北征效力,沒有錯!避免了與叛族的正面衝突,更是沒有錯。
昨日,太子未曾現身,閆成文不過是太子府謀士,不能命令胥錦做什麼事。當然也就不存在違抗命令之說。但爲了面子上能過得去,胥家還是自演劫人,不將事情明面化。
她猜到禹玨堯已經來到舂陵的第一個原因便是這番心計城府,閆成文不會有。除了他,旁人也不敢有。
而這第二個原因是決策!
閆成文沒有這麼大的權利能支配各方勢力。當然,也可能是在帝都平昌就安排好了一切,受命而爲。可是北部情勢複雜,變化多端,一環錯,環環錯!
所以最高的指揮決策者,一定身在其中,觀察各方情勢,執掌風雲!就猶如昨日的難民進城,便是她的一個試探。
第三個原因,是閆成文。
她始終懷疑,若是今日來的是閣老公羊晴,他或許會不在。可是閆成文不行,才三年,他怎就會如此信任一個人。甚至可以派他獨自來這舂陵周旋勢力。
但其實這麼多的原因加起來,都不如一個猜測,他不會放任百姓顛沛流離,忍戰火之苦的,所以一定會親自前來。
仗,有不得不打的原因,但是這天下從來都不是靠武力守住的,他深諳此意。
思緒迴歸,年華拿著手中的紙箋,盯著上面的‘零’字,沉重閉上雙眼。
“殿下,我常聞當年聖上與純慈皇后開疆拓土,不搶百姓一粒苦糧,不奪民衆一寸金銀。所到之處,皆是夾道相迎,終是推翻□□,建立大禹。我斗膽說一句,大禹國起,不在君,而在與民!”
“君者,民之源也;民者,君之本也。如今的北方,人心惶惶,柯達瑪一族的鮮血仍浸染著那一片他們世代居住的草原。羌族與百洛叛亂固然可恨,可是正如那些逃難至此的異族之人,他們又有何罪?君可戰,但勝敗興亡,民皆苦。”
“這番話,不單單爲舂陵所說。殿下乃一國儲君,必要心不存魏禹,然存天下!”
心不存魏禹,然存天下……
這話是三年前,薛老拖顧玨暔捎給她的那封信中提及的。薛老,他其實第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故人之女,因她和她的父親,太過神似,不論樣貌還是心性。
三千世界,三年光陰,三寸相知,他和她終於再見。這一次,不是南方,而是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