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錦年被擡回府以後,在牀上昏睡了兩日,纔算是稍稍有了些神識。
小錦兒一見爹爹醒了,立刻轉身去推外間的人進來。
年華伏在他的牀頭,看他這幅模樣,心中忍痛,輕聲道。
“你何苦這麼傻,只我一句不願入宮,你便去跪金殿。當年十三王跪了那般久,都沒能打動先帝。他們都是帝王,都不會同情憐憫的。我太瞭解他了,你……不必在爲我做什麼了。”
白錦年泛白著脣瓣,艱難擡手將她眼角的淚一一逝去,虛弱氣息開口安慰她。
“我不後悔。三年前,你突然聯繫上我。那一刻,你知道我有多歡愉嗎?縱然我知道你可能只是爲了錦兒,但我還是開心。你是錦兒的娘,我是她的爹爹。可是,我終究是比不得他給你的多。他命人送藥,治好了你的眼口耳疾。”
“年華,他即便是將你忘了,也還是念你的。我輸了,輸的心服口服,輸在他那份執念上。”
年華沒有回話,將臉埋在他的掌心裡,無聲痛哭,雙肩顫慄,壓抑了莫大的痛苦。
“爹爹!你說什麼?娘子是我娘嗎?”
小錦兒已經大了,她聽得懂大人的話,小小的臉蛋兒上滿是之前爲自己父親哭泣的淚痕,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看著面前兩個人質問。
白錦年看看她,慈意浮現在蒼白的臉上,輕聲道;“錦兒乖,娘她跟你做了一個遊戲。看看你能不能猜出她是小錦兒的孃親。錦兒這一年跟著孃親在外面,是不是見了好多好玩兒的東西?等爹爹好了,你就說給爹爹聽好不好?”
“爹爹以後,怕是沒機會看錦兒撒嬌了呢。”
“不不不!小錦兒要一輩子陪著爹爹,給爹爹磨墨,給爹爹撒嬌!”
年華擡頭看看心疼爹爹的小錦兒,撫撫她的小腦袋,淚不知覺的從眼角滑落。
“小錦兒,娘會救爹爹的,小錦兒莫怕。”
又一次,年華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奈。爲何她總是掙扎不過命運,逃不開他。
那年,她以爲自己必死無疑,被釘在朝渝城牆上的時候,痛到無知無覺,卻仍舊是堅持用殘存的最後一絲意志眺望著那遠處的禹軍大營。
那裡,有她最愛的人,她要看他最後一眼才肯捨得離開這個世界。
她給他生了一個孩子,可他怕是永遠都不會知道了。不過還好,那個孩子能在帝都長大,將來最會有機會能遠遠的見上他一面的。
後來,她就做了一個夢,很久很久的夢。她太累了,渴望好好的睡上一覺,不願意就此醒來面對這個紛雜喧囂的世界。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是在璟山,她熟悉的房間,窗口處有後山松柏的氣味。
大師兄守在她的牀頭,不知是守了多久。看到她醒來的那一刻,將手中的藥碗給砸碎了。
但是她不知道,也感受不到。因爲彼時她不過是個只會躺著呼吸的廢人了。聽不到,看不到,說不出,只能在腦子裡千百遍的問自己,爲何她還會活著,以這樣廢物的姿態。
大師兄是第一個在她手心寫字的人,告訴她是小師弟拼死將她從戰亂中將她給救了出來。
她問小師弟去了哪裡,大師兄回答她,說出去玩兒了,她睡了一年,小師弟自然是沒有那個耐性守著的,早不知道野到哪裡去了。
年華點點頭,又想起來問自己是怎麼奇蹟般的活了過來的。
原來,那年年言妝拖她轉給年長風的錦囊內,寫了許多年言妝從前利用自己世界知識給年長風出的疑難問題答案。而裡面,恰巧涉及了一些現在醫學還無法解釋東西。
師傅救了她,她就像是一個出去闖了禍的孩子,回家後總有人給她庇護。
她那時候就意識到,即便怎樣不願以這般姿態繼續活下去,她終是要顧忌師傅感受,不能再輕賤了自己。她想見師傅,想要見見這世界上最後她敬重的長者親人。
大師兄沉默了半晌沒有回覆她,後來纔在她手心一點一點的寫下答案。
“師傅外出遊歷去了,走的時候挺瀟灑高傲的,你知道他那個德行,多半是不願意再回來了。以後要見他,怕是難了。不過等你傷病養好了,說不定那老傢伙就回來了。”
年華從那以後就開始努力養傷,她在大師兄的陪同下,一遍一遍走了後山自己熟悉的所有道路。
也就是那時,整個人都心靜了,恰巧發現與後山蜜煉果有關的一件往事。
原來,世事總有因果,你以爲的初見其實不過是重逢罷了。當初記憶中的白衣少年,記不清模樣、聲音,卻記得那蜜煉果的味道。
怪不得他曾經問她,爲何此果酸澀難吃?
因爲在一些人的記憶中,蜜煉果其實也是假的味道,當若干年後,你再次嘗起,早已不是記憶中珍藏的回味了。
山中一年,她終是沒有等到小師弟與師傅。不知道是哪一個晚上,她抑制不住哭了出來,哭的撕心裂肺,好似要將璟山所有的生靈嚇走一般。
她明白,師傅與師弟一輩子都回不來了。她做錯了事情,卻要親人來給自己揹負。
爲何死的總不會是她?!
就在她痛悔絕望,欲要輕生之際,大師兄將當初師姐留給她的最後一個錦囊拿了出來。這個錦囊,即便是後來朝渝危亡之際,她都未曾離身,想來應該是後來被救回,大師兄收了去。
錦囊裡,寫了許多年華根本就看不懂的東西,似乎脫離了她的認知與思想接受範圍。她不懂,年言妝爲何要將這些留給她,直到讀了最後的一句話。
‘小六,你將來必是輔佐太子成就大業,謀士盡天下,師姐甚是欣慰。想來師姐這一走,便再也沒有機會與你共侍師傅他老人家了。上面所書,是師姐能想到的留給你的最好的禮物。師姐曾經說過,自己來自一個你們未知的世界,這些便是那個世界的一些知識技術。有些不甚精透,望你能細細參詳一二。願你能攜手殿下,共治這萬里山河。------年言妝絕筆’
就是這麼一封信,還有大師兄的苦苦勸導,將她從死神的手裡再一次拉了回來。
“小六,璟山只剩下了你我,你若是再走了,你讓師兄如何活的下去。”
是啊,諾大個璟山就只剩下了兩個人,連空氣都是孤寂的。
她開始逼著自己吃飯睡覺,像個正常人一樣。耗費了所有的精力去鑽研師姐留下來的東西。這樣的忙碌,讓她沒有餘力去想一些別的。
後來,她便下山,一路奔波到平縣。那時候,她想的是去找三師兄,治好自己的病。大師兄同她說,師傅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以後,便耗盡精血而逝,沒有時間給她調理身體。
平縣民風淳樸,百姓和樂,那一年卻正好災荒,人心漂泊。她想到胥家軍曾經犯下的惡性,不由唏噓愧疚。於是她留了下來,利用研究所得,幫助他們度過難關,算是用另外一種方式來償還罪惡。
平縣安定下來以後,她便寫信給白錦年。她不敢奢望過多,只是想知道女兒好不好。可是白錦年卻立刻派人將小錦兒給送到了她身邊,母女二人相處了一年有餘,在那兩間小小的茅舍中。
那一段時間,年華感覺到了快活,白髮褪去,黑髮重生,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氣與希望。
她還有一個女兒,她可以陪著她長大,陪著她玩耍。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這輩子,親情、愛情、友情,她曾經都真真實實的擁有過,上天待她不薄。
她和小錦兒一起種下了一棵桂花樹,其實原想著種一棵白玉蘭樹的。但是平縣氣候不太適宜,也就作罷了。她與女兒相約,明年做一些桂花餅捎去給爹爹。
禹玨堯找到她的時候,不對,應該說是找到巧娘子的時候。她與小錦兒正準備起身離開平縣。
他在她手心裡寫下了一個‘華’字,她當時沒有認出他,卻已經決定要和過去斷的乾乾淨淨的。面前這個人不管是誰,她都不會再詢問了。
於是,她與小錦兒連夜離開,都忘記摘桂花了。
只是沒想到,那個人竟是他,後來他還動用了那麼多的人去尋她,將她逼的無處可逃,只得來了平昌。
爲何?便是連胥華他也不會放過嗎?
師姐的催眠曲若是當初種下的時候,沒有留下與之相關的一絲記憶,以後是斷然不會回憶起來的。而即便是有了這一絲記憶,也需要她再次吹奏曲子解除才行。
她當初狠絕,將她與他的所有記憶刪除。只是沒想到,他的意念執著竟是衝破了屏障,在她走的那一晚,他其實回憶起來了這個世界還有一個‘她’的存在。
只是不幸的是,那記憶是殘缺的,只到了那年皇寺遇險,她要隨著師兄離開平昌的時候。而他也認錯了人,錯將流瑤當作了年華。
真年華,假年華,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那時候,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新皇登基,四海歸心,天下一統!
如今,白家因她遭了難,年華再也不能懦弱的躲藏下去了。她去找個司太傅,找個老傢伙瞧不起當時的年華,卻瞧得起如今的胥華。司太傅是新皇封胥家二女爲傾華郡主的時候,少數幾個同意的。
後來,她覺得不放心,又去找了顧玨暔。顧玨暔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還以爲她是鬼魂還陽,徘徊在人間不肯離去。他激動的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
“年華,你怎地還不肯去投胎。是擔心皇上嗎,他如今好得很呢。你在陰間見著你師姐了嗎?她吃的好不好,有沒有被小惡鬼欺負?她是不是有些寂寞了,託你給我轉話。你只管說吧,只要她說一聲孤單,我立刻下去陪她。”
年華聽得鼻頭一酸,當年對顧玨暔的一些怨恨在那一刻,徹底沒了。她從未見過血性剛強如斯的顧玨暔,會有雙目含淚,身體顫慄不住的一天。
“侯爺,放下吧。八年了,師姐她走了整整八年。愛與不愛其實已經不重要了。你思她入骨,念她入夢,這便足夠了。”
顧玨暔盯著她,眼框通紅,像一隻禁錮已久的猛獸,終於瀕臨崩潰的邊緣,再也止不住心中如堤壩絕水的情緒,淚水流出,吶吶無盡悔意,對她道。
“我知道,她是寂寞了,想我下去陪她。可雙親在世,家族存亡全繫於我一人之身,我如何才能放的下!年華,她走的時候,我以爲她只是睡了,就將她喜愛的羹湯放在她的牀頭。可直到那湯都涼了,我才曉得她已經醒不過來了。”
“她在世的時候,我從未說過一句愛她。從始至終,我都以爲她不是我愛的人,可卻是最適合我的人,所以我不願意放手。你說得對,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了,人都不在了,說什麼都無用了。”
顧玨暔鬆開了她,失魂落魄轉身的樣子令年華無限感慨。
十四年了,她與顧玨暔相識十四年了,這份情義在那梅花清酒的杯盞中,醞釀了整整十四年!
年華知道,在她去找顧玨暔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會結束的。
“那你呢年華,他現在雖不記得你,但是滿腔心思誰都可見。或許你們二人才是真正的生死與共,上天也攔不住。我會去替你求情的,這是我當初會答應你師姐的,只要你不願意再回到這個地方。”
“玨暔,我既然回來了,就算是不爲了白家,也要爲了我自己我女兒做一個選擇。我逃避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年華不知,顧玨暔最後還是進了宮。或許在所有人的心中,年華離開這裡,外面一片廣闊天地纔是最好的選擇。
可是這所有人不知,她在外的幾年,踏遍青山綠水,卻終是沒有找到一處歸宿。
作者有話要說:大大新書 《公子倚門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