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白錦年以後,年華急急讓幺兒備了馬車準備去顧府尋顧玨暔商議一番,哪知後者卻先送來口信。
是顧玨暔的親信,正好與她在街角相遇。年華便下車尋了處酒館雅間兒,聽他回報。
“姑娘,我家夫人病情惡化,侯爺已經準備明日一早便啓程離開帝都。我家侯爺有幾句話要我帶給姑娘。他說,命由天定,可劫數乃是人力爲之,背後真相絲絲縷縷,還望姑娘振奮起作,莫要彷徨。”
“聖上主戰,殿下雖力阻,但心中已然也有了主意。這世上原沒有幾個人能左右景穆,但幸運的是,姑娘恰恰算是一個。太子府內傲雪寒梅,姑娘來自北方,應當是最出色的那一株。”
小廝退下了,幺兒本是要將門掩上,可年華覺得壓抑,便命她將門敞開。
今日,白錦年與顧玨暔說的話,令她感慨許多。白錦年偏向功利事實,而顧玨暔偏向恩情。
北地異動,尚未定局,確然一切都有可能。
這一次,禹玨沐入獄,顧玨暔離開,白錦年爲了白家只會袖手旁觀。整個太子府,好似也沒人會幫她。
只剩下她一個了,真正的孤軍奮戰,需要勇氣,需要信心。
傲雪寒梅,顧玨暔是用二人初次見面之時,梅園舊事來點醒她。
滿園梅花,只有開的絢爛奪目,纔會有人去賞。今時今日,她已經成了那太子府主人最信任的人和唯一。可是那份在寒冬中綻放不敗的自信與堅毅,卻仍舊需要。
這條路,謀與劃,猜與忍,真與假,無論如何,她都要走下去。
現在的她,不只爲一個人而活。
手輕輕的撫上肚子,那裡正孕育著一個神奇的生命,她初爲人母,怎能不激動喜悅。
孩子,你給孃親一些勇氣好不好。孃親接來下要面對的,是一條最艱難的路。
可能,會傷害到你父親。但是昔日胥家二小姐能勸他爲蒼生考慮,收兵回京。今日,年華又怎能不去努力一番?
若是胥家真反,她認!但若不是,誰都不能撼動她的家族!
樓下的酒館突然有些鬨鬧,打斷了年華的思路。幺兒也急急出去查看發生了什麼。
可是還未等幺兒回來,房內就闖入了一個人。
是樵夫!霞山上的樵夫!
“好你個騙人精!今日總算是讓我給逮住了!給我下了毒,那羣士兵不分青紅皁白的將你擡走後就趕我!你給我解藥!”
樵夫眼見真的是年華坐在裡面 ,一腳已經踏進了房門,面目猙獰,一副要動手的架勢。但是下一腳他就踏不進來了。
有幾個暗衛突然出現,將他給制服在地上。
自從年華回京以後,禹玨堯就派人一直暗中跟著她。這她有了身孕,某人走之前更是特別交代過,再多派些暗衛。別說是一個樵夫了,就算是一百個,也近不了她的身。
鬼知道那人究竟在她身邊安了多少人。
“慢著!放了他吧。”
年華對這些暗衛命令,看著地上已經嚇破膽子的樵夫,無奈笑笑,暫時將心中的煩憂掃去。
暗衛將樵夫放開了,樵夫眼瞅著就想要偷偷離開,被年華一下叫住了。
“怎麼?不想要解藥了?這要是走了,過幾日毒發,可是要穿腸破肚,七竅流血,頭髮全掉的。”
樵夫一下跪在地上,連滾帶爬的到她腳底下,哭爹喊孃的又開始了。
“我上有老母,下有病兒,姑娘你就行行好,別折磨我了。姑奶奶,小祖宗……”
年華壓抑了半晌的情緒難得舒緩一點兒,看著滑稽的人,有一種悲極生樂的感覺。
“救你呢,倒是可以。但是我需要你幫我辦件事,否則……你就等著全身腐爛,流膿長瘡……”
“我幹,我幹!姑奶奶讓我幹什麼我都幹!”
樵夫抱著年華的大腿,鼻涕一股腦兒的都蹭上去了,噁心的年華差點沒踢腿將他給甩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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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禹玨堯回府的時候,徑直去了拾玉院,卻被陳管事告知,年華已經在清風院等著他了。
太子爺難得看起來心情不錯,臉上一直掛著抹淡笑,走路都生了風似的。尤其是在聽到,年華還備了飯菜美酒,等他共用。
進了院門,只見年華招呼著一羣人將飯桌搬到院子裡。他皺皺眉頭,自小教養貴族禮儀,並不喜歡這種方式,但隨即還是會心一笑。
無論怎樣,她高興就好。今日聖上叮囑他:太子啊,這總算是有個信兒了,這女娃娃御史也行,給個名分定下來吧。
禹玨堯拒絕了,年華就這樣很好,好好的呆在他身邊。日後,只會有她,名分什麼的倒是已經都無所謂了。
他輕步上前,有些荒唐的當著衆多下人的面,從背後將她一把摟住,嚇了懷中的人一跳。
“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了。我命他們將桌椅搬出來,屋裡有些悶,你不介意吧?”
年華一向臉皮子厚,不覺得人前秀恩愛有什麼難爲情的,任他摟抱。
“你如今身份不同了,自是以你爲大。你就算是將牀榻都搬出來,孤也難說什麼不是?氣著你了,肚裡的小玩意兒可不就要鬧騰了。”
“哼,算你識相。告訴你,明日我想吃劉記糕點鋪的丸子糕,都饞好久了,你得給我買啊。不然,小玩意兒不依你。”
“胖死你得了,那丸子糕膩膩的,孤就不明白了,是個什麼吃頭兒?”
禹玨堯颳著她的鼻子,笑著嗔責。年華喜歡吃那丸子糕,他早些時候也命人去買過,只是那東西看著他甚是不喜,遂也不讓她再吃。
年華埋怨他越發霸道,那他所幸就霸道到底,將她整個人都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纔好。
“殿下,小姐,東西準備妥當了,是不是該用膳了?”
意染小心在二人面前稟報,那飯菜在外面晾著,時間長了怕是不好,她才大膽打擾的。
“好了,吃飯吧。吃完飯給你見一個人。”
“好。”
禹玨堯被她拉著到了飯桌前面,二人相鄰而坐,一頓飯愣是吃出了兩頓飯的時間。
夜色漸深,四周掌了紗燈,明月當空,星星閃光,別有一番情趣。
她爲他佈菜,他不論喜與不喜,都帶著溫笑一一吞入腹中。她爲他斟酒,清酒一杯,盪漾了杯中的那一輪皎白明月。彼此相視,一笑溫情。
平淡是福,你我安好,大抵如此。
飯吃完了,東西用具也都撤了,意染給二人上了茶水。
“我給你說的那個人,你……”
“不用,孤並不想見。”
年華正想舊事重提,將飯前說的事給辦了,哪知禹玨堯這會兒喝著茶水,不鹹不淡的拒絕了。
她有些微微驚詫,又一想,她身邊暗衛都是他的人,自己一天怕是上了幾次茅房這人都是知道的。見樵夫的事情,他必定也是知曉了。
那白錦年與顧玨暔今日給她說的話豈不……她不敢再深想,心中存有僥倖,二人今日說的話都含蓄,應當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強自讓自己的心定下來,她又對著他道;“阿禹,有些事不是一時就能逃避的。癡女她……終究和你存了一樣的血脈。這世上,最珍貴的就是親人了。”
她想勸勸他,不僅僅是爲了癡女,更多的是爲了他。
公羊晴的話令她意識到,或許缺愛缺少親情的從來都不止癡女一個,禹玨堯何嘗不是。
他早年喪父喪母,無一親兄弟姐妹。聖上對其嚴苛,多是以儲君相待。顧玨暔近些年才定居帝都,從前都是與長公主在濮北,隔時來京。怕是表兄弟、姑侄之間,也沒多少親厚的時光。除了一個禹玨沐,怕是沒誰能談得上了。
況且,他這人早熟老練,怕是不屑於去刻意經營一段親人情義的。
從此次禹玨沐犯大錯能得到他的諒解亦可看得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怎會容許背叛,又怎會輕易原諒。正因爲珍貴,所以纔不願意失去這唯一的親人吧。
癡女與他,無感情基礎,誰都不能勉強什麼。但她總望,在他心中留下一盞燭火,存著溫度。
“阿禹,古人總道,明月遙寄相思,清酒感懷人情。你父王母妃還有那異族女三人之間,無論發生了什麼,癡女是無辜的。她跨越千山萬水,只求一聲‘兄長’。如今她人都不在了,權當爲她積些陰福,來世投個好人家,父母雙全,兄妹和睦。”
年華說兄弟和睦的時候,禹玨堯的手明顯頓了一下。
“把人帶上來吧。”
年華立刻招人,將今日那樵夫帶了上來,且發問於他。
“林中大火那日,跳入河道開水閘的白袍姑娘,生前可曾做些什麼,或者可曾說些什麼?”
樵夫顫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從被人拖進來到現在,只感微微擡頭一下看禹玨堯,後又嚇得立刻低下。
這是太子府,腦中轟炸似的只有這麼一句話。想不到有生之年,他還能踏一踏太子府的磚石。
樵夫激動的,年華連問了幾遍後才愣神過來,連連磕了幾個響頭後,纔開口說話。
“那姑娘死……哦,不,走之前。她走之前是留了一些話,還有一個藥瓶子,說是解什麼蠱毒的。”
說完,樵夫從懷中掏出多日來一直小心帶在身上的東西,遞給陳管事,由陳管事再遞給年華。
年華將東西拿在手中,擡頭向身邊看去,發現禹玨堯也是盯著她手中的瓶子,她趁機開口。
“看吧,欠了個大人情。我這做嫂嫂的,忒不厚道了。”
她說完,不等禹玨堯表態,就繼續問那樵夫癡女生前的行跡。
樵夫再次恭敬的磕了幾個頭,後才道。
“她留了一句話,小的一直都記在心裡。”
盼路長窮遙盡,一生無名無姓,臨了臨了,猶是孤魂野鬼一隻。癡女癡女,癡癡傻傻,孤卻一生,竟是半分牽掛都空。
這是癡女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或者應該說是那個女孩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她本也不叫癡女,她沒有名姓。
年華從不知,一個來自明媚草原的人,可以不喜陽光,性子壓抑至此。環境決定性格,但在癡女的身上,她並沒有看到。
“那個……姑娘,你當日可是答應我的,說什麼只要我幫了你,我要什麼都好。你們可都是貴人,不能說話不算數的!”
樵夫一定是鼓起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梗著脖子說出了這句話。
年華一時啞言,她卻是是答應了樵夫。
“你想要什麼,孤來應諾。”
禹玨堯沉聲出口,語氣中有些複雜古怪。
他有些嘲諷字自己,或許,這是另外一種彌補,一種變相的彌補。
“我要活著,我想做王!想有自己的地方種樹!人家都說,做王好,做王妙,做王美女佳餚都來到。我就要做王!”
樵夫給自己打了打氣,一股腦兒的將自己的想法全說出來了。說完以後,強忍住顫抖的身子,直梗梗的盯著禹玨堯與年華。
“這……”
年華一瞬瞪大了眼睛,她原以爲這人會要金銀財寶,不想還……還如此的有志氣。
她小心打量著禹玨堯的神色,發現後者臉色也是有些陰沉,明顯是不悅的。
她當初誇下的海口,禹玨堯方纔又說應諾,這可如何是好。堂堂景穆太子,若是今日不應,傳了出去,名聲必定受損。況且在禹玨堯心中,也是不願自己出爾反爾的。
可是這樵夫的要求,著實是太驚世駭俗。想做個土皇帝,這樣禹玨堯如何應下。
“哪來的刁民,竟敢在此撒潑!來人,給他轟出去!”
陳管事是個猴精兒的人,一看情勢不對,立刻招呼著意染上去將樵夫架走。
“饒命啊!饒命!小的不要解藥,也不做王了!殿下,姑奶奶饒命啊!”
“且慢!”
出聲制止的是年華,她阻止了陳管事後,又看向禹玨堯,開口道。
“我有一個方法,兩全其美。他想做王,但是我朝律法森嚴,祖制尚在,不可能封他個異性王爺的。不如賜他個姓,‘君’姓,再將霞山下的五里地劃給他種樹,殿下看,這樣可好。”
年華不愧是年華,縱使經歷多少事情,那份昔日與年言晨一起在璟山養成的頑意總是不變的。
陳管事與在場的所有人聽到這個法子,都是先一愣,後忍不住笑出聲來。
禹玨堯喜怒不形於色,但是眸中沉意沒了,已然是最好的迴應了。
於是,這樵夫便被‘封’了個五里王。年華賞了他一塊兒糕點,當作瞭解藥。這事情便是這麼解決了。
只是年華不知,歷史歲月怎樣發展,早就是因果緣回註定。她月下封王,傳爲一則民間佳話,爲後人暢談。
而數百年後,五里王族,不再五里。大禹也終將隨著滾滾長史,湮滅在塵埃中,成爲史書的一部分,筆墨留香後世。
而比起月下封王,那座鎮守在霞山,歷經幾百年的公主雕塑,才更加神秘,令人嚮往。
癡女的遺身找到了,禹玨堯將其送到皇寺,由當初那座放了純慈皇后遺體二十多年的玄晶冰棺護著。
可沒人想到,這一放,竟是放了幾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