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出行,景時都是提了十二分的謹慎,畢竟主子的身份不同,到哪裡都要小心纔是。又怎會有隨便與陌生人親近接觸的道理。
“景時,你膽子越發的大了,都敢攔我的路了不是?”
男子微擰了眉頭,沉聲不悅開口,威儀氣勢低出。景時雖是爲難,但也知主子的脾性,萬不可逆鱗而爲,只得退了幾步眼見著主子一步一走進那女子,後竟又蹲下了身子,與那坐在輪椅上的女子一般高度。
這下可是慌到了景時,立刻給身後的那些侍從使了眼色,一個侍從連忙跑出去從馬車上搬下來一個梨花木金絲雕畫低蹲椅子。這椅子本是景時爲防萬一備下的,一直帶在馬車上。萬不得已之時,這椅子也不會給主子坐的,顯得有些寒酸。
景時將椅子端正的放了過去,這次男子倒是沒有拒絕,這樣半蹲著確實難受。
女子方纔打的手勢是要客人仿照小女孩的樣子,手掌心交流言語,因此景時才擔心這過分的接觸有什麼萬一。
男子明知女子聽不見,但是在抓起她的手的時候,還是低聲了說抱歉,唐突了。
男子的大手有些薄繭子,應是習武之人,女子被他抓起手的那一刻,幾不可查的抖了一下。
院中其他的孩子都已經沒了影子,不知躲到了何處,只有那膽大的小女孩猶自坐在女子的腿上,瞪著眼睛看對面的陌生男子。
小小的籬笆院中,景時與一衆侍從離遠了幾步,遠遠看著這一幕,竟然覺得有種難得的溫馨和諧,全然將方纔的擔憂給忘了。
風吹過,花瓣落,一片一片碎在三人的身上,嫺靜安好,年華悠悠。
男子在女子的掌心,細心的寫出每一個字,時間都好像凝固在了這掌間。
女子的鼻頭,除了之前的花香外,漸漸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清冽檀香。這香舒適沁心,令她心底有種莫名的感覺,正一點一點的填滿胸腔,欲要噴薄而出。
平日裡,多有人來尋她解疑難。若是同性,她便用這種方法,若是異性,她便是在紙上寫畫,避免肢體接觸。但她雙眼既是看不見東西,寫出來的東西可想而知,多半是看不懂的。
所以,以後但凡有人來,多是託了家中的女眷,到底方便些。她方纔有感懷中小女孩怕是刁難了人家,所以才主動相邀的。不想,卻是一個男子。
他的指尖有力,卻刻意在乎了她的感受,寫的極慢,筆畫清晰。一絲溫熱酥麻在二人手心互傳。
寫完了,他停手,卻依舊抓著她的手不曾放下。她的手窄窄的,小小的,他大掌足夠握上兩個。
女子頓了頓,灰霾的眼睛仍舊是黯淡無光,指尖在他的掌心中微微顫抖。
他寫了一個字,一個‘華’字。
“他寫的是小錦兒我的名字!”
就在沉默之際,二人中間的小女孩暮然驚呼。她小小年紀,卻有一個嚴苛的父親,簡單的均是識得的。
小女孩見這男子寫的是自己的名字中的一個字,便是有些興奮激動,下手一下子抓住了男子另一隻空餘的手,雙眼晶瑩閃光,糯軟的聲音開口。
“你寫的是我的名字,你認識我?不對不對!可我不認識你啊。那你是哪裡的人,你寫這個字做什麼?”
男子有些微微後仰,小女孩向他攀近了一些,他不是很喜歡與孩子相處。這個小女孩除卻第一眼有些熟悉之外,其餘的在他眼中便與平常孩童無異了。
然而小女孩不過動作幾下,就被女子拉到了懷中,死死的按住。也就是這個空擋,她順勢將手從男子的手掌心裡脫出來,此時她的手已經有些微微發汗了。
女子不知今日的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總是失常失禮。這兩年,她已經漸漸適應了身體的諸多不便,可以應付,不至於慌亂。好在,這男子應當是外來的人,只以爲是她不方便,感受不出來纔是。
女子給懷中不老實的小女孩打了一番手勢以後,小女孩就安靜了許多,趟在她的懷中,噘著嘴巴不滿,瞪著對面的男子,拘態嬌憨,煞是可愛。
手沒了,男子不能再多說什麼,女子自己扶了輪椅調轉方向,竟是不願再理會身後的人。
男子坐在那裡,看著她有些笨拙艱難的滑動輪子,秀髮上沾了一些黃色桂花瓣。那小女孩衝著身後的他扮鬼臉。
很顯然,巧娘子這是逐客了。
景時趕忙上前,道;“主子,要不要將她請回來。這樣放肆無禮,也太過……”
景時的話沒有說完,男子擡手打斷了。他定睛看著女子離去的背影,在紛飛的花瓣中,眸中是幾分感慨、沉靜、深思。
“我還未說什麼,單一個字她就不願面對過去,這樣的人,追上又如何。咱們走吧。”
景時爲男子理了理因爲坐低而有些褶皺的衣袍後,男子起來轉身向外走去,卻在走到門口的時候,看到院內偏角的一些物件而停了腳步。
那章老闆說,巧娘子有一雙巧手,可以解決農事疑難。
院中擺設的,正是各種奇形形狀的農具。男子雖從未見過,但是單看也能看的出來,有些上面還殘存些粟米。
男子頓了半晌,再次回頭看向身後茅屋,卻發現女子與小女孩已經不見了身影。
“景時,派人送些錢糧來吧。她改善幾郡百姓生活,便是對朕之大恩。至於其他的……前些日子暗衛不是查到了鬼才在南部一帶的活動跡象嗎。給暗衛傳信,若是鬼才執意不肯露面,便請他製藥,治療殘廢之人的藥。”
景時一一記下,見主子已經快要出了門,便也連忙跟上。
平縣這幾日,所有百姓都甚是歡愉。縣衙的縣太爺說上頭來了欽差大人,見到平縣農糧時機概況以後,甚是欣慰,給了恩賞,平縣的產糧可以加入到郡內上貢的皇糧之列。
如此一來,自是家家歡喜。皇糧需求穩定,價錢又高,還能受到重視,自然是個十全十美的好差事。
小百姓們開心了,也不忘恩人,巧娘子家的門檻已經快要被踏破了。若非巧娘子這幾日恰恰有些病恙,恐怕要來的人會更多。
與此同時,大家都在傳留舍內的近幾日住下的那位貴客,怕就是欽差大人了,只是大家沒人敢去打擾罷了。
留舍章老闆送客的那日,景時一大早就將馬車打點好,同來時一樣沒甚區別。章老闆這幾日侍候這位客人,可當真是長了見識的,他們所用的器物有些他從前甚至是見都沒有見過。
“平縣這幾日可是多虧了你們,鄉里鄉親的都有感謝之意,送到留舍不少東西。我知道你家主子看不上這些,我原本也沒打算送出,但實在是不願意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景時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章老闆就侯在門口將手中的包裹給遞上去了。
景時看了一眼,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是接還是不接。主子曾立下規矩,說是不擾百姓。這接了東西算是不算?
就在這時候,另一間房門打開了,出來的正是他家主子,見到這一幕後,淡淡吐出兩個字。
“收下。”
今日天氣尚算晴朗,馬車快要駛出平縣的時候,景時就開始估摸著求淮南的路線了。
他們最終的目的地就是淮南,只是這一路依著主子的要求,繞了不少的道路,見了不少的民間實情。
“停!”
車內的人突然發聲,景時驚了一下,後立刻命人停下馬車。他從馬上下來,從小窗處詢問。
“主子,可是有什麼吩咐?”
“掉頭,去巧娘子處。”
景時愣了兩下,約莫是有些明白了自家主子的心思。自打第一天來從巧娘子處返回以後,主子雖再未提起她,但是章老闆介紹本地風土人情以及巧娘子事蹟的時候,景時有留意,主子聽得很認真細緻。
“主子,可派人留話給官衙,讓他們將巧娘子接往京城。”
景時試探性的建議,主子怕是愛才之心,想要用這巧娘子發揮大用。
“景時,你什麼時候揣度朕的意思倒是比朕還要快了?”
景時聽到這不溫不肅語氣卻夾雜著幾分威儀,立刻嚇得跪在地上請罪,後又打手勢給侍從,示意他們調轉車頭。
就這樣,一行人又來到了這兩間茅舍。只是這次光景與上次不同,院內空無一人,桂花樹下再無人影,獨留遺香。而那兩間茅舍房門前,落著兩把生鏽的鐵鎖。
很明顯,這裡沒有人。
男子站在牽牛花籬笆外,定睛看著這院內的事物,仿若同上次一樣,面前不是落寞孤寂,而是鮮活情景。
“她走了,便是如此怕人嗎?朕早該料到的。”
景時一時反應不過,只低聲道;“應是有事出門去了,主子,我們要不要等一會兒?”
可是男子嘴角暮然有一絲譏諷嘲笑之意,依舊目不轉睛的盯著那空蕩的桂花樹下。
“等?怕是等不到了。看來朕要親自抓人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她能逃到幾時?傾華郡主,胥華,巧娘子,每個都是她,卻又每個都不是她。”
“景時,先帝曾有一道聖旨詔令,賜婚朕與胥家二女。十四年過去了,此約未廢!你說,朕是不是要秉承孝悌之道,全了先帝聖詔。”
景時身子抖了抖,這……這要他如何說?賜婚之事自那年景穆太子金鑾殿拒婚以後,就天下人皆知,後來更是無人敢提及。現在,主子又是鬧那樣?
所幸,他家主子好像也沒有要他回話的意思,說完以後停了停,便又吩咐出口。
“傳朕令,皇城司與暗衛傾巢出動。兩個月,朕只要兩個月,傾華郡主要出現在平昌,出現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景時立刻領命,後隨主子返身上車,只是在扶他家主子上車的時候,他眼睛掃到車廂內的小茶幾上,放著的東西。
是之前章老闆交給他的包裹,後放在車內了,看樣子是被打開了。裡面除了一些鄉野玩意兒外,還有幾張寫滿畫滿墨筆的白紙。
他隱約瞧見有良田改進耕種法之類的文字,署名是巧娘子。
怪不得主子如此緊張,原是巧娘子贈了東西。但是這先帝聖旨婚約……怕是會惹得宮中的那位不高興吧。
“主子,要不要先命人驛站加急傳信給娘娘,說了這件事情。到時候娘娘也不會太過突兀難以接受。”
車簾子將要放下的時候,景時壯著膽子問了一句,並非他不知死活,而是宮中那位娘娘實在是得罪不起,偏生主子又對她寵愛至極。雖說近兩年,那位的行爲越發的放肆,已經隱隱有些遭主子厭煩的苗頭,但依舊是宮中最受寵的人。
這次,主子突然提出要微服出巡,去的是那如畫煙雨的淮南之地。娘娘想要跟隨,所有人都知道,主子從不拒絕她,但是這次卻並未答應。
出宮的前一日,景時給主子點燈入睡的時候,龍帳內突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景時,朕要去淮南,朕這些年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丟了,卻又不知道去哪裡尋找。你說,她怎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是否當初朕留她留錯了,她應該隨她師兄回璟山的。”
景時是張內侍的徒弟,自皇上登基的那一刻,就貼身侍候著。這位皇上,一向是果斷有魄,謹慎持重的。景時從未聽過他有如此語氣的時候。仿若,龍帳內搖曳的人影,不過是個孤獨落寞的老人,在懼怕憂慮些什麼。
“皇上,那爲何去淮南?”
他當時小心翼翼的發問,其實他應該緘口不言的,師傅告誡他,萬不可試圖去窺探帝王的內心,那是一處深深的漩渦,能將人絞盡進去永遠也出不來。可是,那一刻,景時覺得,這個人有些可憐,就好像自己是他在這座皇城內唯一能夠說話的人。
“朕這些日子常常在想,朕與她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想了許久,約莫是淮南的生死之變,但也可能是皇寺那露珠一晚,誰知道呢?朕想去淮南,七年了,這個皇位這個天下朕都對得起,可朕卻弄丟了她。朕想要去找她。”
景時聽完這話,有些明白,但也有些不明白,他愣愣問道。
“皇上說笑了,娘娘就在宮內,要不要奴才去傳娘娘過來侍寢?”
龍帳內,好久都沒有聲音響起。景時以爲他已經睡著了,正轉身欲要滅燈走的時候,卻又聽見裡面幽幽響起的聲音。
“是啊,她就在這裡,朕又要去哪裡找?”
景時不禁唏噓,這或許就是帝王情愛,當初不論怎樣刻骨銘心,都抵不過宮中的幽幽歲月吧。曾幾何時,寵冠六宮的人,如今還是帝王心中的最愛嗎?
其實,娘娘心中也有心結的。皇上這些年雖然令後宮形同虛設,獨寵一人,但始終沒有封后,也沒有子嗣。朝臣已經多有不滿,有些甚至是毛頭直指娘娘。他上次去送貢品給娘娘的時候,見她發脾性痛哭,杖死了兩個宮女。
皇上爲何不肯封后,景時不知道。但是皇上深愛娘娘,如今這份愛已經被時間歲月沖刷的所剩無幾了,這景時卻是深深明白的。
華妃娘娘,一個‘華’字,景時還記得,當初皇上賜下這個字的時候,欣喜歡愉的去找娘娘。但娘娘卻似乎並不怎麼高興,皇上不解,但景時卻是看得明白。因爲不是皇后,不是後宮最尊貴的位置。
七年過去了,華妃娘娘還是後宮唯一的人,卻到底是失去了一顆帝王心。
於是,後來景時陪同主子一路南行,路過平縣,遇到了巧娘子。
主子似乎對巧娘子很感興趣,景時卻有些分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情愫。究竟是愛才之心,還是……男歡女愛。
作者有話要說:大大新書 《公子倚門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