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房門進去,裡面就是一股子沉重的藥味兒,嗆鼻難受,好在年華忍住了。
所有的婢女都被遣出去了,屋裡靜悄悄的,她掀開珠簾,小心踱步到牀邊。腦子裡想的,都是顧玨暔的話。
顧玨暔曾說過不會再讓她們姐妹相見,可是這一次,是他親自去太子府將她接過來的。
年華有些震驚,在她看到這位平日裡意氣風發的侯爺,站在太子府的檐廊下,憔悴落寞的身影,扭過頭來衝她苦澀一笑。
那一刻,她想起了數年前。梅園賞花飲酒,瀟灑風流之姿的將軍,與她淺酌暢談。
顧玨暔見她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抱歉。
恐怕這位侯爺一生驕傲,沙場生死都未向人低頭半分,此時此刻,卻是真心實意。
“年華,那封信我當初寫下後,亦有歉意。但我並不後悔,能將她困住,總歸什麼法子於我來說都是一樣。但你我知己相交,是我顧玨暔對不住這份友誼。”
“今日我來,是來接你去……去看望看望她。你們姐妹情深,她一直唸叨你,放心不下。過兩日我們就要啓程去接我母親,走之前也好讓你們姐妹相見。”
秋獵之前,顧玨暔與年言妝吵的不可分交,甚至還鬧出誤傷。顧玨暔一時氣衝,認定是年華在年言妝面前搬弄了是非。在年言妝脫離生命危險後,寫過一封信給年華。
那封信上只有四個字,卻足以令年華退步。
舂陵胥家。
顧玨暔已經知道了年華的身份,北地舂陵的胥家二小姐!
北征攻打柯達瑪期間,曾有一次,顧玨暔先鋒隊伍身陷險境,一時焦灼不堪。年言妝曾用馭音之術幫其渡過難關。
顧玨暔不傻,他一直追查當年舂陵之戰山峽阻他之人,年言妝此舉,令他生疑。馭音之術並非常術,在江湖上能者不過一二,另年言妝給他的感覺也太過相似。
以顧玨暔的能力與心思,既然有了懷疑,就一定會追查下去。舂陵大戰的時候,年言晨尚未入城爲胥家婿,那麼年言妝與舂陵又有何關係?
年華不料顧玨暔如此坦誠,但此刻他的態度更令她難受。顧玨暔猜到她的身份,她已經不再慌亂,有年言妝在,他不會生出什麼幺蛾子來。可當聽到他提起師姐時,不覺又嫌好笑,看著他一字一字問道。
“侯爺心中是否還顧念舊人,又將我師姐至於何種境地?”
顧玨暔一僵,眼神呆滯片刻後,才盯著她,啓脣道。
“黃花舊人,嗔癡愛恨,這世上原就沒有什麼清清白白的感情。公羊晴於我,世無獨二,心中藏之,無日忘之。可你師姐,纔是我願意一直走下去的人。”
年華笑顏鄙夷的看著他,嘲諷、譏笑、不解。
“可惜,我師姐陪你不下去了。”
憶到此處,年華頓住腳步,竟不敢上前掀開那牀簾,看看裡面她摯愛的親人。
顧玨暔不懂,他認識的年言妝,只是喜歡顧玨暔的年言妝。可年華認識的,是那個從來都愛恨分明,驕傲自尊的五師姐。
所以他不懂,不懂師姐到底爲他放棄了什麼。
終還是掀開了牀簾,牀榻上躺著的人兒,還是將她給嚇了一跳。年華捂住嘴巴,努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來。
一朝華髮盡白,一昔恩老紅顏,一場夢落繁華,一次孤敗凋零。
牀上,那個滿頭霜華,青絲白髮、容顏蒼老十數歲的人,怎會是她的師姐,怎會是璟山上那個一襲紫衣飄飄,踏馬而來的烈性女子。
似乎是聽到了動靜,年言妝緩慢睜開了眼睛,看到年華的那一刻,眸中溢彩閃過。
“你來了。”
蒼老沉重的聲音,虛弱不堪,令人壓抑在心頭,久久不能喘過。
年華立刻將眼中溼潤逼回框中,坐下來,握住她的手,哽咽開口道。
“師姐,是我,是小六。小六來看你了。”
年言妝衝她笑笑,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年華趕忙將枕頭調整一下,扶她半坐半躺著。一系列動作後,年言妝竟就開始喘氣,有些不支。不過她還是緊緊回握住年華的手,微笑開口。
“從前不解他總是嘲笑自己是個藥罐子,苦人苦心。現下輪到自己了,天天被逼著灌那些苦湯,才覺箇中滋味。”
年華聽她口中的‘他’,不用猜,便知道是誰了。她竭力保持鎮定的微笑,輕拍著年言妝的手,故作輕鬆的笑說。
“等師兄從仲秋回來了,憑他的醫術,定能將師姐的身子給調理回來,屆時還是強壯如牛。但你若是嫌棄他醫術不好,咱們將老頭兒從山上撈下來也成。”
年言妝知她故意逗自己,但她心中實在沉重,無奈苦澀一笑。隨後垂眸,低沉言語。
“我還是沒能將他給接回來,是我不好,將他逼至如此境地。他留在仲秋,何嘗不是爲了躲我。我不是不知他的情愫,只是……只是山中十幾載,我們終究是親人罷了。”
年華突然感到手上溼潤,低頭一看,誰的淚水已經打在了她的手背,蘊成了一片。
年言妝雙眸水珠,暮然擡頭,將年華的手又握緊了幾分,開口道。
“小六,我經歷了三種人生。從另一個世界到百洛,從百洛到這裡。我放棄了自己的原則信仰,逼自己與這些封建腐朽融合,認爲如此便可長長久久留在他的身邊。”
“可是,我錯了。我與你們不同,骨子裡就不一樣。我渴望平等、渴望自由,渴望信念。所以,我與他終究陌路。我其實芥蒂的並不是他與公羊晴,相反的,公羊晴是這個世界唯一能夠理解我的人。”
年言妝不是在安慰年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北征之時,公羊晴曾與她交談過。年言妝驚奇發現,這個孤傲冷然的女子,其實心中自有一番天地。但在很多人眼中,那叫野心,那叫不安守本分。
可是年言妝不同,她的思想教育令她與公羊晴相通。公羊晴憑女子之身,創大禹先例,步入朝堂。膽色才智姑且不論,單那份信念堅持,就令人驚駭。
年言妝曾嘲笑古人,嘲笑他們的愚昧無知。卻陡然發現,歷史長河中,總有一些人,推動著歷史進步。
那次後,她覺得最應該嘲笑的是自己。一個古人,在重重壓力枷鎖中,秉持平等自由信念,從不放棄。而她,一個現代人,卻甘願放棄這一切。
所以,公羊晴比她,更加優秀,更加值得顧玨暔的欣賞。
如今,她想把這一切都告訴年華,告訴自己這個師妹,可是她怕自己沒有時間,怕自己已經來不及了。
“師姐這是在說什麼?小六怎麼聽不懂?”
年華皺皺眉頭,想她不會是病著發昏了吧,怎麼淨說一些她不清楚的話。什麼另一個世界?什麼封建腐朽?
年言妝只笑笑,然後艱難擡起手指向內室銅鏡下的梳妝匣子,讓年華將裡面的的東西取出來。
年華依言照做,從裡面取出了三個錦囊,一梅紅,一嫩黃,一沉綠。拿在手中,不解的看著年言妝。
“先將紅色的打開,裡面是我馭音之術的修習法子,你且看一看,拿回去好好研習一番。小六你天資聰穎,應是難不倒你的。”
年華掏錦囊的手頓了頓,不再繼續。
馭音之術,就是這該死的馭音之術,將她的師姐活活逼成現在這個樣子。
禹玨堯告訴她,那日,笛音傳來,顧玨暔瘋了似的找那聲音的源頭。
狼羣聽了聲音,像是被控制住似的,紛紛後退。但是狼羣野獸數量太多,很明顯,那音律勉強支撐。
馭音之術,憑音便可蠱惑人心。野獸無人性,較之人類更易被控制。笛音與這羣狼在無聲的爭鬥,各自較勁。笛音越來越沉,直至最後,終是將狼羣逼退。
而顧玨暔也尋到了源頭,正是年言妝。
禹玨堯說,那時她的師姐已經是完全認不出來的模樣,一瞬白髮,蒼老許多。嘴角的鮮血涌出,將一整根笛子都染透了,卻還是不停的吹奏。
禹玨堯是個什麼脾性,年華清楚,從不多說半句廢話,竟也這般形容。
馭音之術,向來耗費內力修爲,施展一次,要緩上許久才行。年言妝之前傷了嗓道,鬼門關一趟後,馭音之術便再也無法運用了。年言妝強自運功,散盡內力修爲,精血耗盡逼退整個山林的野獸,可謂是將自己敖幹了。
如今的年言妝,油盡燈枯之狀可見,再提馭音之術,怎令年華不有所感觸。
年言妝看出了年華的沉默抵抗,無奈嘆氣,道;“這馭音之術乃百洛密術,並非師傅傳授,我不想斷在我手中。其實,在我們那裡,這也叫催眠。功效方法我都一一記下了,你現在不想,那便日後再看吧。”
年華點點頭,將紅色錦囊先揣進懷中,就欲打開另外兩個,不過被年言妝阻止。
“別,這兩個其中一個不是給你的。黃色的待一年後你再拆開,現在還不是時機。綠色是給師傅的,上面所述,夠那小老頭兒再絞盡腦汁二十年也想不明白的。”
年華捏著兩個錦囊,聽著年言妝的吩咐,卻是鼻頭一酸,擡頭質問她;“你什麼時候備好這些東西的?你原來,一直都打算離開我們?”
年言妝頓住,道;“我累了,你出去吧,我睡一會兒。”
縱使心中滿腔質問,可是面對這樣的師姐,年華終究還是不忍心咄咄逼人。她又說了幾句囑託的話,就起身離去,但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了幽幽的聲音。
“小六,玨暔已經知道了你的身份。這事是我對你不住,我明知一旦在他面前施展馭音術,你的身份也將會暴露。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總不能見他去死。不過,他答應我,除非有一天你親口承認,否則,他不會開口的。”
“此次他非要我陪他去見長公主一面,我應下了。大概走之前,這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以後不管怎樣,師姐總望你能好好的。好好活著,有勇氣不放棄自己所堅信的。只有這樣,纔是完整意義的人生。”
年華側臉,不曾回頭,眼眶紅紅的,強忍悲痛回她道。
“小六會的。師姐,等你回來了,我們一起回璟山看看吧。那時候,應該就下雪了,整個山中銀裝素裹的,松針凍成冰渣子,泛著陽光,你說那光是七彩的,好看極了。”
“好,到時候,師姐將貓頭兒送給你騎,你都惦念它好多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防盜時間一個小時
另,積極評論留言,猜測劇情走向。
大大病已經好了,誰猜的精彩(不一定是對的,只要精彩就好),誰的腦洞夠大,大大會點出來,爲他特別加更。就在端午節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