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再問你一遍,這卷軸那日是在什麼地方放的?”
禹玨堯語氣森森質疑與威肅,手下那捲軸被大手壓的有些皺巴了。他閉上眼睛,總覺有哪裡不對勁,像是忘了什麼事情,但是又記起了什麼事情。
“殿下,屬下所說句句屬實!”
邢鐸一下子跪在地上,神色如常,言辭凜然。但面對此刻的禹玨堯,他心中其實緊繃,額頭髮際冒出一層細汗。他爲暗衛首,自訓練以來,心裡身體素質都已是常人難比,但他深知,面前這位主子長了一雙什麼樣的眼睛。
“下去吧。”
“是。”
但當邢鐸走到門口的時候,身後又傳來聲音。
“將這東西收起來,下月十五宮中祭祀之時,呈給聖上。”
邢鐸看看他手中拿的卷軸,趕忙轉身上去接過來,隨即將其裝在了桌案上的匣子內,然後轉身走到書架前面。
他輕輕扳動其中的一件擺設,手法嫺熟的轉弄圈數,書架便從中分開,顯出一件密室來。
邢鐸雙手端起錦盒匣子,沒入密室內。等他再次出來的時候,手上已經沒有了東西。
“殿下,已經放好了。只待十五的時候取出便可。”
“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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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院,夜,年華房內。
年華今天白日裡睡得有些多了,下午吹曲又耗費了不少的精力,即使是在孕中,此刻也是有些難眠。輾轉反側後,胸口悶痛,所幸下牀倒杯涼茶,整杯灌肚。
窗子就在這時候,響動起來,吱呀吱呀的。
她忘了今晚是否有風,想要上前將窗子關上的時候,一道黑影閃了進來。
“誰!”
年華立刻防備起來,手中的瓷杯子不著痕跡的放在桌沿邊。若有異動,當摔杯以警示。
“是我。”
黑影的聲音響起,是低沉的男性聲音。
聽聲斷人,年華自是已經知道來的是何人了。
“你來做什麼。還是……他命你來的。”
黑影始終隱在暗中,聽她發問後,趁著剛剛年華下牀點起的微弱燭光,拋到桌上一件東西。
“給你。”
年華低頭,看身旁桌子上的物件,後擡頭道;“這東西給了我,你當如何?”
“務須掛心,此物有變,你可再看一番。”
說完這句話,黑影就又快速閃到了窗邊,看樣子是欲要離開。但是被年華及時喚停。
“邢鐸,我又承你一個恩。若是你想……”
“不,這次算我承你的恩。年華,你沒必要爲了幫我混淆主子的記憶。或許你很瞭解他。但是他是一個如何處事的人,我比你更清楚。我是他的影子,若有一日,他發現我背叛了他,這結果便該我來承受。”
“你我互欠一恩,已然抵消。自此以後,邢鐸望你能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出現在殿下的身邊。你是他的剋星,若日後我能有機會殺了你,我絕不手軟。”
窗影斑駁,月光透過窗戶撒滿了一地的光輝。屋內的點點燭火,發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一半的人臉。而另外一半,則是隱在了黑暗中。
年華扶著桌子緩緩坐下,盯著桌上的東西,發了好半會兒的神後纔想起來,邢鐸說這東西有變,她該再看一遍纔是。
發抖著手尖,打開,合上。
嘴角有鹹鹹滋味,她捂住臉忍不住抽噎,直到瘦弱的肩膀忍不住發顫,直到她伏在桌上將全部的力氣用完。
一燈如豆,花火爆落。有些人在悲傷中沉浸、溺亡,有些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年紀中成長。
邢鐸說,有一日他若是發現,但其實絕無可能。
馭音催眠,若是要留得後路,須得封存一段記憶,不刪,不改。受者若遇刺激,可由此段記憶,回想起被催眠的一切,方纔破功。
而這一次,她堵了全部,沒有留下絲毫的退路。過往種種,無一留戀,全部化作音律,埋葬起來。
師姐的馭音術已然爐火純青,但她還不行。不知這其中是否會有變故,所以曾囑託邢鐸暗中觀察。
若是一切順利,下月十五號之前,她應能趕得上。
年言星是五天後到的,彼時年華正好搬回了拾玉院。
搬回拾玉院是禹玨堯的命令,來幫她搬的人,則是流瑤。流瑤上次沒討著好,眼見禹玨堯對年華的態度是越來越微妙,且這種趨勢是慢慢惡化的,這次自是要來佔個便宜的。
不過,年華也做到了自己的承諾,若是她再來,就將她給打殘廢了。流瑤被她卸了一隻胳膊。
年華看她那副猙獰醜陋的怨恨模樣,不由嗤笑道;“既然知道我師承何人,你就好好受著吧。”
事實證明,年華自始至終都沒有將這人放在眼中。但日後的慘痛教訓告訴她,不要小看任何一個有怨心的人。再小的禍心,也會釀成不可挽回的過錯。
年言星在拾玉院住了幾日後,越發的無聊,嚷嚷著要出去轉一轉。年華專心養胎,不多管他。這傢伙便日日早出晚歸的,白日裡完全不見個人影。
但年言星這次來,也不全是胡鬧,他給年華帶來了一封書信,是年言妝寫的。
“六師姐,這五師姐搞什麼名堂。要給你寄信,怎寄來給我,白白要我受累跑一趟。還有她更早的時候寫信,要我將貓頭兒送來給你,不過這馬的性子野,你懷著孕不太適合騎。”
“什麼時候寄給你的?”
年華一邊拆信,一邊問道。
“就半月前吧大概。那時候我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了,急著趕路,記不大清了。”
年言星拋玩著手中的橘子,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就要往那信上湊去,只是被年華一下子敲了腦袋。
“去去去,小孩子看什麼看。”
年言星摸摸腦門兒,嘟囔道;“我不小,我都多大了,怎還拿我當小孩子。山下的人在我這個年紀,都可娶妻生子了。”
年華看著信,讀得時間卻不長,看樣子沒寫多少東西,立刻就收了起來,最後也沒給年言星看成。
“你是不小了。剛來璟山那會兒,你纔多大。十二,還是十三?我記不大清了。”
年言星立刻挑挑眉,笑道;“是十二歲半,我那時……”
他正準備誇一番自己當時是如何的粉雕玉琢,人見人愛的模樣。卻沒想到被年華的下一句問話打斷,且神色頓時僵住。
“十二歲半啊,確實挺小的。言星,你天資不錯,十二歲半就已經懂得出任務了。你主子比咱們師傅教的好,師傅那老頭兒就是耳根子太軟了,聽不得你叫苦。”
年華一邊低頭將信整齊裝在信封裡,一邊佯裝隨意一說,但語氣裡的危險氣息隱約浮現,令人無法忽視。
“師……師姐,你說什麼呢,言星怎麼聽不懂。”
年言星此刻的嘴角,是一絲尷尬僵硬的笑,笑的很假,笑的有些刻意,笑的他眼裡沒有一絲歡愉。
“我說什麼不打緊,聽不懂也不重要。好好將我交給你的錦囊拿回去給師傅,以後到仲秋再接回三師兄。師姐那邊……想來也不用我再操心了。星兒,來京的這些日子你都去了哪裡,我不過問,望你想明白自己以後的路怎麼走。”
年華看著他,依舊是姐姐看顧弟弟的神色,沒有絲毫異樣。眸中的真摯是實實在在存著的。
可是年言星卻是眼中越來越重的灰霾,全沒了往日裡調笑的神色。這樣正色嚴肅的年言星是年華從未見過的,也是璟山所有人都不曾見過的。
“師姐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還記得我去北地你偏要跟隨嗎?言星,你跟在我身邊一直都不起眼,但現在想想,自我到達北地以後,我的行蹤似乎都已經不是秘密了。禹玨堯早便知閆成文的身份,但是將閆成文與我聯繫在一起,就還需要一個媒介。”
“而你,就是那個媒介。”
“師姐曾告訴我,璟山上殿下的人,明裡暗裡都有。三師兄爲明,但他其實也可以說成是璟山送給殿下的人。可你不一樣,你是他安插在璟山的。師傅乃當今奇士,又與純慈皇后昭仁太子有牽扯。禹玨堯信他,但也防他。璟山這股力,他要掌握的毫無後患之憂。”
年言星聽後,暮然冷哼一聲,手中橘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捏的不成樣子了。汁水浸溼了衣衫,暈染開來。
“原來你與師姐都猜到了。也對,我這些年最防的就是咱們那位師姐了,她眼睛厲害的很,連最難的案子都能斷破。”
年華看著他的表情,心中已經無一絲波瀾。從前得知三師兄與禹玨堯的關係後,她甚至都不能接受。但如今好了,她也可以淡然的面對這些醜陋。
這些人,都是曾經的親人。一個一個卻都揹負著秘密。可她又何曾有資格教訓別人。她身上的秘密,不比別人的少。
“言星,你能瞞得過我們,又怎能瞞得過師傅。他入山隱居,已然是無慾無求,身邊有你無你,都沒甚區別,可殿下不懂。這些年來,師傅待你與我們,並無二致。你若還感恩他這份良苦用心,便給自己尋個好出路吧。”
年言星的眼角有些溼潤,他站起身,想要逃離出年華的目光,離開這間令人壓抑的房子。但在一腳踏出去的時候,回頭與年華說了最後一句話。
“沒有好出路,我這一生,與三師兄一樣,都是爲旁人而活。可他尚且能逃離,我卻不能。我死,也是要殿下親自開口才行。”
年華沒有再去看他,最近她送了好多人離開,實在是太累了。她張張嘴,只說了一句話。
“去告訴他,明晚我要見他,若他不來,我便死!”
終於,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完了。
她低下頭,摸著已經微微鼓起的肚子,嘴角泛起一絲笑。
“孩子,你想爹了嗎?娘也想了。他今晚會過來嗎?應該會吧,我們都要相信他。”
他怕是……已經快要不認識娘了吧。
可沒關係,娘記得他就好。娘還記得,那年涼亭假山燭火,府中遭了賊子,娘是怎樣躲在角落裡偷偷瞥見了你爹,他長得那麼好看,我沒出息一下子就記住了。這一記,就是一輩子。
那一眼萬年,這首馭音催眠曲,從那裡開始,在今晚結束。
入夜。
明日是十五,年華站在門前,看著十四的月亮,也圓的漂亮。
今日一早,年言星帶著幺兒離開了。流瑤前些日子將所有的僕人都遣走了。諾大個拾玉院,好像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子時已經過半,現下嚴格來說,其實是十五。
她等了半宿,看月牙兒在天上嘲笑她,聽風聲在耳邊譏笑。
原來他真的已經不認識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