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玨堯還是走了,將她獨自留在了這所宮殿中。
有太監宮女爲她搬來火爐子,軟榻還有許多小玩意兒。他將所有的東西都想好了,只差困住她。
如此過了兩日,她每天都會從那扇窗戶往外看。第二天晌午,十三王的身影消失了。
這意味著一場暴風雨或許就要來臨。
太子與十三王對於大禹永禧四十一年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可這個時候薛茝變法,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好的時機。
第三天,來給她送飯的內侍被她留下來佈菜。之前她都是自己一個人吃完的。
自然,她想打聽些什麼。可這宮裡的奴才到底不是旁人,一個比一個精明,除了‘嗯’以外都說不出其他的字來。
無奈之下,她提出要到外面走走。不出東宮,禹玨堯應當不會限制她的。
東宮一共有七十六座殿室,她在的朝華殿算是主殿,一共有七道宮門。走到第五道的時候,內侍就開始催回了。
她一路甩臉色回去,卻在路過第三道宮門的時候,瞥見一張熟悉的人臉。第三道宮門外的侍衛頭子她很眼熟。
張桐山顯然也瞧見她了,本是領人巡邏,見狀就走到其面前,請安行禮。
“年女史安好。不知可還記得張某?”
年華一眼見他倒還想不起來,這麼一近距離觀察,倒是一瞬想起。
“是張大哥吧,怎會想不起來。那年下南部六郡時,你負責護我車架,你我二人也是相談甚歡。”
張桐山訕訕笑笑,倒是不想年華還能憶起他。
左右無事,二人站著攀談一會兒,年華才轉身回宮。
這張桐山原本只是禁衛軍中的一個小小校尉,後突得太子親自傳見,遞與家書一封。言其乃八十老母所託,並考察功績,擢升爲東宮侍衛統領。
翌日一早,年華被人早早叫起,說是外面有人要見。一番梳洗後,急急出去。
只見宮殿外站著一位頭髮半百的老者,想來是宮中資歷老的太監。
張內侍見其出來後,連忙請安,表明身份,乃是聖上貼身內侍。
“年女史,聖上有命,令女史儘快回御史臺找到公羊女史。不得再回東宮,也不得再回太子府。”
年華客氣回禮,且溫婉一笑,道;“謝公公代聖上傳話。只是不知最近太子都在何處?”
“太子與十三王近日身體都稍感不適,聖上命他二人各自回府修養。年女史便好好呆在御史臺,不會出什麼問題的。”
年華聞言低頭無奈一笑,道;“年華曾聽太子殿下提起過公公,說太子府未起建時,公公在宮中便一直對其關照,聖上面前亦是常常美言。想來公公與殿下之間也是感情深厚吧。”
張內侍聽後,卻是疏離一笑,臉上的皺紋疊加在一起,有種極是滄桑年邁之感。
“年女史說笑了,殿下自小聰慧勤勉,聖上對其重視寵愛,與老奴可是沒有關係的。這宮中近日裡有些風大,殿下被吹到了,難免傷身。聖上說了,朝事可由五王暫代,令殿下在府中好好修養。”
年華心中一沉,與其兩句客套話之後,便匆匆離去。途中又遇張桐山,對他道謝一二後前去御史臺。
張桐山見女子離去的背影,想起昨日二人相遇之事。
他在東宮當差,幾日裡多少聽說了一御史官被太子關在朝華殿中的消息。直至昨日瞧見年華,認出她便是當年南巡隊伍中的太子府謀士。
年華與他攀談之時,幾個內侍不離左右,監督言行。但這女子甚是聰明,不轉痕跡間告訴他晚膳時分要到殿門外當差。
張桐山摸摸胸口,裡面有一張年華託其辦事的紙箋,乃是昨晚當差時,偷偷傳於他的。
他看著宮道遠處已經消失的身影,不由癡笑。
這女子當真聰明,今日一早便能出了東宮,擺脫太子禁制。能與太子殿下玩心計的人,令他不得不敬佩。
這廂年華回了御史臺,直奔去找公羊晴。
她能出東宮,是一個信號,一個聖上給太子的信號。
這宮城甚大,禹玨堯將她困在東宮的消息一定不會令其他人知道。而她讓張桐山將消息傳到聖上耳中,聖上自然不會容許一個御史官住在東宮中,於禮於法都是不行!
只是她原以爲這事張桐山要辦好幾天纔是,沒成想僅僅一晚上就好。
年華又怎會知道,禹玨堯當初去北地時,路過一戶人家,與張內侍一起應承傳信家書。回宮以後,禹玨堯託張內侍將此人找出,而張桐山就因此與那張內侍有了一番交集。她託張桐山幫的忙,其實是一步到位了。
年華一路焦灼,滿心滿腦都是張內侍在她臨走時所說的話。聖上既然能放她出來,何嘗不是要告訴禹玨堯,適可而止。
公羊晴聽年華一番講述後,沉思頗久,良久後才啓脣道。
“德家人力保,十三王才罰跪完了那佛堂。哪知此時太子殿下又突然跳出來,也請旨要那白家女與十三王婚配,並且言明這白家女其實尚在人世。聖上氣的連早朝都沒有上,第二日殿下便休養在府了。”
“近日兵部連同戶部禮部上書,以改制薛茝爲由,要追查軍隊將士戶籍,可笑的是還要追溯到二三十年前。我父親公羊瓚因我姐姐的事傷神頗多,不欲多管。德家是進退兩難,被十三王逼得無奈。”
“如今只中書門下的四王爺還敢出來說上那麼一兩句話。可四王爺與當年戰死的七王爺乃是一母同胞,依殿下之智,怕是遲早也要將其說通的。這麼一來,一直沉寂的五王爺確實是有了機會。”
公羊晴分析其中利害,以一位御史官的角度向年華闡述一番,只說的後者心驚。
年華是想過事態嚴重,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被禁幾日,朝堂上已然是波濤洶涌之勢。
公羊晴畢竟是公羊家的女兒,家族出了大事,她這些時日脫不開身。與年華一樣,未能摻和什麼。
“太子殿下果真就不能放下當年的事情嗎?他雖是太子,可聖上子嗣並不單薄。這天下也並非沒了景穆就不能活。變法乃家國大事,涉及子孫千代,孰輕孰重,他怎會掂量不清楚?”
年華鬱結憂心,一字一句更像是說給自己聽,而並非與公羊晴商談。
桌案上茶氣氤氳,公羊晴與年華對面而坐。空氣有些凝固,二人皆是不知還要說些什麼。
“年華,說到底我也是公羊家的人,這事已然對我公羊一族不利,我不會多管的。太子府中再沒人比閣老對昭仁太子懷念了,他想必與殿下是一條心的。你師兄那副身子骨,我……我也不便多說什麼。”
“所以這事只能你來。聖上既然不允你回太子府,又放你出東宮,何嘗不是在給殿下警告。府中你是回不去了,但消息還是要知道的。癡女是我徒弟,這丫頭平日裡雖不言不語的,但心思聰敏,你只管吩咐她便是。”
年華從公羊晴處出來的時候,只覺滿心沉重,不知怎樣纔好。走在宮道上,不知不覺繞到一處校場外。
裡面有貴族子弟在練習馬術,也有兵士演練。她就站在那裡,看了良久。
她記得初爲御史女官的那日,就是這裡偷偷看他與顧玨暔一道騎馬演練。當時那情景只覺激盪,即便後來經歷真正的金戈沙場,也是各有滋味,不能同比。
殿下、阿禹、禹玨堯,她要怎麼做才能將這個人從當年的陰影中拉出來。
他可還記得自己曾經立誓,躬親爲民,變法大行,成千古之人。
私情與公義,她一個小小的御史官,又怎能攪動一朝的風雲局勢,爲他全下這賢仁之名。
這種彷徨情緒直到薛茝來找她,才得以撥開雲月。
這是淮南一別後,她與薛老第一次見面。因著先人的緣故,不曾開口就多幾分親近之意。
她屏退了左右,只餘下二人。
“薛老今日前來,定也是爲了殿下的事情吧。”
薛茝一攬寬袖,正襟危坐,和聲開口道;“既是爲了殿下,也是爲了你。殿下的事如今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且先說說你吧。仲宰已去多年,作爲昔日故友,老夫也常常夢中緬懷。淮南得見故人之女,算得上是上天開眼。”
年華忍住酸澀眸中的淚水,在聽到‘仲宰’二字的時候。已經許久都沒有人提起過她的父親了,即便重回舂陵,胥族中也是無一人言提半字。
“當年老夫勸魏皇變法的時候,可嘆那昏君不聽,終致國滅。只有你父與我惺惺相惜,奈何彼時,他受魏皇猜忌,遠離京都,我二人是誰也不比誰好上半分。”
“後我頭撞金鑾殿,卻僥倖未死。在民間輾轉一番,遇事頗多。曾以爲自己眼界已夠,不想大千世界,自有無窮真理。直至遇上殿下,方知明主爲何。這天下沒有分界,通達之人的爲民之心,不分魏禹。”
年華聽後靜默垂眸,稍緩後纔開口道;“殿下他是個不可多得的明君,我當初決定輔佐他也是因此緣由。只是他如今……薛老,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行?”
“事無常理,人無完人。殿下也是血肉之人,怎能沒有七情六慾。但若是這個坎兒他過不去,老夫這空前絕後的變法,怕又如當年的魏國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防盜時間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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