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
張母被巧丫扶回房內休息了半晌纔算是緩回來神。老婦人只想著盼星星盼月亮的,好不容易把兒子盼了回來,還帶回個兒媳。沒成想,安生日子過了沒兩天,就就遭了這樣的事情。心情那個可想而知,只躺在牀上嘆氣自唉。
“那個天殺的狗官,東西都拿去好了。只可憐了我那兒媳,這沒兩天就生了啊。這是遭了什麼橫禍啊,張家的祖宗啊……”
巧丫侍候在兩旁,又要擔心兄嫂,又要安慰老母,顯得侷促手亂的。
就在這時候,院子裡鬧了很大的動靜,巧丫連忙跑出去,就被院中的情景嚇了一跳。
只見小小窄窄的院中,塞了不下二三十人,最首的是一個長相俊美異常的男子,手裡抱著的女人,赫然就是她的嫂嫂。
“巧丫,快些叫出母親。你嫂……她要生了。”
張桐山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想來也是跟著這羣人進來的,幾步衝到傻愣的巧丫面前,急聲吩咐。
這些時日,他說媳婦兒說的都習慣了。話到嘴邊才猛然意識到,以後怕是再也不能了。白錦年已然發現了年華,待孩子生出以後,不知又是怎樣情勢了。
年華被抱回來的途中,曾醒過一次,神色迷糊??匆娛前族\年抱著的自己,嘴裡囁囁吐出幾個不清楚的字後,便又昏沉了過去,不省人事。
縱使年華身份特殊,但是這位中書令大人的擔憂程度,似乎遠遠超出了範圍。張桐山千頭萬緒,現下腦中無數想法,最後也只剩下要保全年華這一條。
巧丫總算是緩過神來,而這時候,張母也聽到動靜從屋中出來。同巧丫剛開始的反應一樣,有些驚慌。但隨即看到白錦年手中的年華後,就失了神色。
白錦年在張桐山的引領下,步入了房門,將年華輕輕的放在牀榻上。
女子的臉色已經駭白駭白的,密密麻麻的汗珠佈滿了額頭脖頸,幾縷髮絲黏在臉上,在牢房中沾染上的灰土還在脣邊。
張母被巧丫拉進了房中,二人進去就看到那俊美陌生男子用手撫著昏迷不醒年華的臉龐,甚是溫柔擔心的模樣。而自己兒子,則是靜靜的立在旁邊,雖是面色著急,但始終未曾上前一步。
“老夫人,拜託了。她一定要沒事?!?
白錦年擡頭,看向已經站在牀邊的張母,語氣中不可思議的帶了幾分懇求。他爲官多年,雖世事沉浮,但從來清傲,不曾如此地下過。
張母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旁邊站著的兒子,最後纔將目光定在牀榻女子的身上,滄桑沉聲道。
“都出去吧,這個可憐的孩子。”
這一天,過的有多漫長,院中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房內女子淒厲叫喊的聲音,撕破了每個人的神經,重重的砸到了心底。
白錦年就那麼在門前站著,一動也不動的。
他素愛乾淨,此時身上都是女子的污血,已經幹了。侍衛提醒他要不要去換一身衣服,一路遠行帶的衣物自然是有的。但他搖頭拒絕,除卻吩咐了一些事情外,其他一句話也沒有了。
張桐山也站在院中,低頭抱著劍靜立。聽著房內傳來一聲聲女子痛喊的聲音,心中五味雜陳,逐漸擰成了一股無名的情緒,堵在心口,說不出的難受。
這個小小的宅院裡,幾個月的安穩日子,上有母親可盡孝,伴有妻子能溫語的時光怕是不復存在了。
他猛然回想起來,與那女子在民間相遇的時候,是怎樣的場景。
那時候,他一路快馬加鞭從帝都平昌欲趕回北方接救親人。途中路過一個小鎮,鎮子近兩年被盜匪騷擾,民衆的日子苦不堪言。
他一番痛思後,只覺一身武藝,若是漠視不管,真是枉爲男兒。於是自願請纓對付那些盜賊。他本以爲不過是小小賊寇佔山爲王,他憑藉當統領多年的經驗,雖然帶領的是一些無戰鬥經驗的農夫,最後想來也是能佈局成功的。
可是最後,他明顯是判斷錯了。他學的那些東西,都是對付正規武力組織纔有用的。賊匪狡猾,將村名抓了,他也被綁起來,要當衆火燒。
張桐山不後悔,大丈夫生死何懼??晌ㄒ粧煨牟幌碌模褪羌抑欣夏感∶?。十年未回家探望,幸得殿下一封千里烽火家書,才能讓他得知一兩點兒家中音訊。本以爲此番可以一家團聚,不想竟是此般收場結局。
就在絕望之際,官兵上山剿匪了,出乎意料的順利。本來,若是一開始就可以指望官兵,就不需要他冒這麼大的風險了。那是因爲當地情勢複雜,官兵力弱,幾乎指望不上。
但令他更加萬萬想不到的是,隨官兵一同上山的還有一個女子。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情景。一個素衣長裙的女子,身懷六甲,身形極其笨拙。她手裡拄著一根木棍,艱難萬分的走上這一段顛簸的山路,頑強的身影一點一點的顯露在衆人的面前。當看到所有人都沒事的時候,那會心疲憊的一笑。
她救了所有的人,憑藉自己的智慧。不似他,只會蠻幹。
這個女人的聰明,他第一次見識到是在東宮。那時候太子殿下雖沒有明說,但顯然已經將她給軟禁起來了??伤谷荒軌蛲ㄟ^自己搭上聖上,擺脫了太子的禁錮。而那日,是第二次。
後來,他聽說她自請下楚陽,心中是有些擔憂的。很可笑,她與他只不過是點頭之交的陌生人。但這不耽誤他對她的敬佩。一個小小的弱女子,擔起來那些大臣都不能擔的差事責任。楚陽河的工程有多艱難,便連當初的十三王都足足耗了兩年。她若是去了,想來是要受許多苦的。
賊匪除了,小鎮的居民都回家了。他卻不肯立刻走,不知道她爲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又變得如此狼狽心酸。
他跟著她,一心想要保護她。後來被她發現,她竟也不趕他,兩個人一塊兒同行。他們的方向好像是一樣的,都是遙遠的北方。後來他漸漸覺得,或許她不趕他,只是因爲這一路太孤獨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那段時間,他常常嚴詞說自己欠她一條命。剛開始她不以爲然,後來就同他頑笑。
“那張大哥就收留了我吧。我如今孑然一身,孩子出生總得找個地方不是。不然我與孩子就要露宿街頭了。”
他當時一皺眉頭,特別凜然正色的回答她,將她給嚇了一跳。
“好!張大哥必護你周全。這孩子一定會安全生下來的,張大哥帶你回家!”
她聽後許久,竟是低頭哭了。那是唯一一次,他見她哭。
那麼無助,那麼脆弱,那麼隱忍。一個即將要當孃的人,哭起來竟還像是個孩子。
就這樣,爲了不惹人閒話,他帶她回了張家,謊稱是他在京中娶得妻子。張母巧丫很是相信,沒有懷疑。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問她爲何懷著身孕來到民間,這個女子每次都用燦爛陽光的笑容看著他,他卻能感受到這份笑後面的苦。所以,他不願意去問。
這世間有多少人在你的生命中來了又走,有些事情,其實不必追究太深。那份笑背後的苦,他既然無法分擔,又何必知道。
屋內的聲音漸漸沉了下去,此刻已經是子時了。
張母在裡面一直都沒有出來,巧丫一次一次的端著熱水進去,最後卻是一盆盆的血水出來。令人看到觸目驚心。
“大人,要不要備點兒吃食?”
侍衛上前詢問,白錦年已經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許久了,此刻才擰著眉頭,沉聲道。
“東西呢?”
侍衛聽他開口,立刻命人將白錦年吩咐賣的東西給遞上來。
“大人,這兵荒馬亂的。藥鋪早就沒了。這些都是快馬加鞭從最近的郡衙裡找到的,不過分量不多。”
白錦年低頭看了一眼,青布包裹裡,有藥材,還有一個碎花布帛包著的東西。
此時,巧丫急慌慌的跑出來,神色緊張欲要哭出。
“怕……怕是難產了!”
這一刻,院中是寂靜的,只有張桐山手中劍掉落在地的聲音,哐啷一下,再沒有其餘的聲音了。
還是巧丫,壯著膽子再度開口,道;“嫂嫂醒了……她說有話……有話要同你講。”
巧丫指著白錦年,小心翼翼的說出口。
“吱呀—”
門打開了,張母臉色不好,也看向白錦年,道;“胥兒要見你,你且先進去吧。她目前的狀況不好,估計……要幾天撐得。”
白錦年掩門進去了。
張桐山見狀,也想要進去看一下情況,但是被硬著臉色的張母攔住了。
“你去做什麼!別人家的媳婦兒,你做什麼!”
張桐山一愣,想來張母這麼大年紀了,什麼人沒見過,怕是這半天內,已經都明白了。
“娘,對不起。我並非有意瞞你。她……她太不容易了。兒子憐惜她,所以才……”
張桐山一個大男人,此刻認錯低著頭,痛恨模樣。他不想傷了母親的心。這幾個月張家其樂融融的假象,便是連他自己也騙了。他又要拿什麼去向老母坦白。
站在一旁的巧丫聽到二人的對話,一頭霧水,但隱約也明白了些什麼。
張母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悲道;“娘並非怨胥兒,她是個好姑娘,這幾個月陪著娘,事事孝順。娘只是怨你爲何要瞞著我!如今她夫君來了,娘看她的夫家也不是普通人,這藥材都是我們這種人家見不到的。以後自是也不用我們操心了?!?
“夫君?!娘,白大人並非她的夫君!”
張桐山下意識的出口反駁,張母一愣,方纔見到白錦年對年華的關心程度,便自然而然的以爲是夫婦了。想不到,竟還不是。
“那她夫君是誰?怎丟下一個懷著身孕的人在外流浪?”
張母追問,張桐山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開口解釋的。他腦子一轉,轉移了話題,說到了何沉拿到的那塊兒帕子。
巧丫欲幫哥哥解圍,立刻上前應話,將那塊兒帕子的來龍去脈說了清楚。
何沉聽後,錯愕之色難掩,最後看向緊閉的房門,自言自語道。
“最後,救了你的不是我,也不是白大人。原來冥冥之中真的是自有天意?!?
可爲何,你與殿下,又走到了這一步?是帝王家無情嗎?
房內,血腥之氣瀰漫,白錦年進去之後,便被這股子味道充斥了腦子。
男子進產房本是血光大忌,更何況還是別人的妻子。但是現在的情況,容不了他想那麼多。
農戶房屋簡陋,進去便是直對牀榻,沒有內外室之分。
“原來……真的是你。我還……還以爲是自己看錯了?!?
一道虛弱的幾不可查的聲音自牀榻處傳來,他看過去,窄窄的土炕子上,女子緊實的蓋著棉被,牀邊掛著幾條凌亂帶血的白巾,一片的混亂,昭示著這女子方纔遭受了多大的苦難折磨。
房外聽到的那一聲聲淒厲叫喊,好似又迴盪在耳邊。
幾步走到牀邊,他甚至都不敢坐下來,只能半蹲在那裡,怕一旦捱到她,就會加劇她的痛苦。
若說將她抱回來的時候,臉色駭白,但仍然可看出一絲活的氣息。那麼現在,躺在這裡的人,他感受不到一絲鮮活。一股死哀的氣氛籠罩在她的身上。
可就是在這麼絕望的漩渦中,有那麼一抹堅韌,似乎在苦苦的支撐著她。
“年華,你放心,孩子與你都會沒事的?!?
年華很累,她睜了眼睛,又閉上。再次睜開用了好多的力氣。手被一隻大手握上,她感受到一股久違的溫暖。
“真……好,我還能見到一箇舊人,真好?!?
白錦年明明從她的眼睛中看不到喜悅,可她的語氣卻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歡愉。這樣矛盾,這樣令他糾結。
“年華,到底發生了什麼?爲何你會出現在這裡?那太子府的那個‘年華’,究竟是誰?”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她撇出一抹笑,掛在嘴邊。眼中空滯,像是深深的潭水,又像是清澈的流溪,緩緩流向了遠方,望不到盡頭。
“櫃中有件東西……你拿出來……我有事與你說。”
白錦年不解,但仍舊依言起身,走到那破舊的櫃子前將其打開。裡面就只有一個盒子,他拿出來,轉身回到牀邊重新半蹲下??戳搜勰耆A,又想了想,將盒子打開。
盒子裡靜靜躺著一個卷軸。
他是朝廷官員,任職中書令,怎會看不懂那捲軸上的金印火漆,當今天下,只有兩人能用。
太子與聖上。
“這是……這是密旨?”
他頓時驚詫,看向年華,不理解她到底要幹什麼。這密旨只有聖上與如今的監國掌權太子能用,出現在此處,不管是誰拿在手中,都是罪論欺君!
“打……打開吧。”
年華沒有管顧他的顧慮,只輕緩開口。
白錦年緊緊握著那密旨,眸中猶豫閃現,深邃內斂。
私看密旨,等同謀反!
但最後,他還是打開了。他知道這種做法有多荒唐,可是自他在這東十三道旁遇見這個女子開始,他就已經荒唐了。也或者……在更早的時候。
許多年以後,白錦年終於位極人臣,爲相三十幾載,白氏一族也成爲了大禹最有勢力的門閥世家之一的時候,他仍舊不後悔當初這個決定。
一封密旨能改變多少人的命運?
東十三官道旁,這個女子究竟用了多少的勇氣,才獨自一人,走到如今這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大大新書 《菩提君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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