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該亮了,有些人該走了。世上本沒有不散的宴席,只有離別與重逢的數次磨合,交織出錯綜複雜的人生。
年華回頭看看這個院子,自己曾經住過的房間,擺弄過的花草,休憩的檐廊小亭,清清羼水的假山溪流……
拾玉,拾玉……也許從一開始,這裡就不屬於她。
自由自在的鳥兒,一方天地的牢籠,困住了一時,困不住一世。可是鳥兒不知道,當有一天它決意飛走的時候,割捨不掉的也正是這禁錮。
“你終是沒來,也許已經忘了我。這樣也好,待日後你君臨天下,坐擁粉黛三千的時候。約莫會偶爾記起,清風院白玉蘭樹下,有隻松鼠不小心跳到了你身上。你笑笑,然後將它撥開。”
年華拿著早便收拾好的包袱,披了個白色的披風,將臃腫的身材以及包袱都蓋住,旁人不仔細看,是發現不了的。
只是沒想到,走到拾玉院門口的時候,卻出了問題。
意染與一衆侍衛堵在那裡,看樣子是來者不善。
“小姐,殿下說了。近幾日小姐都安安心心的在這拾玉院裡呆著,旁人都不得探望。自然,小姐也出不去。”
“爲何?”
年華心中疑問,暗暗猜測不好的事情。莫非他發現了?可若是如此,不該是邢鐸來阻攔她的麼?怎會讓身邊的婢女來。
“小姐說笑了,我們做奴婢的怎敢猜度主子的心思。殿下沒說,意染自也是不知道的。小姐還是乖乖的服從命令,好好呆著這裡吧。吃食等一應用度,管事的都會送來的。”
意染尚算鎮定的伸手攔住她,絲毫沒有退讓的架勢。她心裡清楚,若是此次不幫著流瑤賭一把,那她可能一輩子都是個奴婢,沒有出頭之日。所以,無論怎樣,都不能放人!
年華察覺出意染有異,但她一時沒有根據,也想不出來。可是今日,她是必須要走的。
“讓開,若是要攔,就要他親自來。否則,今日這門我必出!”
年華強硬態度,逼迫意染讓路。後者被她的氣勢微微鎮壓,但是卻仍舊不退讓。
“不讓!恕奴婢不能違抗殿下的命令!”
年華萬萬沒想到,最後會來這麼一茬兒事情。意染帶著這羣人攔著,她身懷有孕,行動極爲不便,根本就逃不了!
該怎麼辦?計劃就在今天,若是走不了,那個人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幫她。畢竟,他很不待見她,甚至可以說是討厭至極。
“誰在那裡放肆?”
突然,一道沉厚略蒼老的聲音響起。衆人朝那方向看去,是閣老!身後跟著兩個侍從。
“閣老安好,殿下有命,說是不讓年小姐出門。可是年小姐……這令我們做下人的很是爲難。”
意染先對齊閣老行了禮,暗暗瞥了一眼身後的年華,有些不好的預感。閣老怎麼會出現在拾玉院的門口?
年華也看向齊閣老,恰好對方也朝她看來。兩個人眼神交際一番,有各自能明白的意味在其中。
“殿下要我來帶她進宮,聖上欲要關心曾皇孫,還不讓開。”
閣老敦肅著臉沉聲開口,看看周圍的侍衛,最後又看向意染。
意染明顯沒有料到閣老會這麼說。殿下明明……莫非邢侍衛和流瑤已經將殿下給治好了?
“可是閣老,府中規矩,但凡是殿下親自下的命令,也需得殿下親自解令才行。這麼說來,意染恐……”
“放肆!你一個小小的婢女,竟還敢質疑我。難道我還傳了殿下的假令不成!”
閣老怒意浮現臉上,呵斥的聲大,嚇得本就膽小的意染一下子跪在地上請罪。
“走!”
閣老未再看地上的意染,對年華冷冷拋出一個子後,轉身離開。
年華瞥了一眼地上的意染,隨即跟著閣老的侍從離開。
直到閣老與年華走的連人影兒都不見了,意染纔敢癱坐在地上。方纔閣老發威,若是饒不了她,那可就是偷雞不成蝕把米了。她隨手招了一個侍從到身邊。
“快去流瑤,就說年華被她父親帶走了,說是殿下的命令。”
閣老領著年華從太子府後側門出,一出門便看見門口停著一輛不大不小的馬車。
年華轉頭,欲向閣老告謝,哪知這乖僻的老人先開了口。
“你進太子府前院的那次,我便不同意殿下的做法。如今看來,果然是個妖孽的人。走吧,以後若你再出現在殿下面前。我齊閣老拼了這條老命也會讓你永遠消失。”
年華聽後,卻是一笑,看他道;“閣老好大的口氣。年華自知才智資歷都比不過閣老。但是這麼些年來,幫殿下最多的人是誰?是公羊,是我師兄。閣老倚老賣老的日子還要過到幾時?說旁人之前,可是要審視好自身才是。”
“你!你這妖孽,事到如今,既是幫了你,竟還恩將仇報!”
年華這番話可是說到了閣老的心裡。這麼多年來,沒人敢在他面前將這番話完整的說出來。
“恩將仇報又如何,反正在閣老心裡,我已經如此不堪。閣老這些年來剩下的,就只有殿下的敬重了。可是論敬重,司太傅不比閣老享受的更有尊嚴?年華是個將廢的人,自知半生混的不好,得罪了許多人。今日,也不怕多說幾句。”
“你幫我離開,但其實更多是幫你自己。如今,這府裡沒了鬼才公羊,連我這個小角色也要走了。閣老可是歡喜?說到底,我與我師兄不在乎這些,公羊的天地也不是一個小小的太子府就能容下的,出了這裡,反倒是將束縛丟下。”
“人人都言,太子府內客三千,智囊謀士遍地牽,女有公羊男鬼才,兵法謀略閣老先。現在,這三千謀士,無論上中下各等,與我都沒甚關係了。閣老,您就好好守著吧。”
馬車離去,留下兩道印痕,太子府的後門,她走的悄無聲息,就像是這輩子從沒有來過。
猶記那年初入府,六門迎賓之禮儀,笑嘆富貴豪門寬,暗下決心出人頭。轉瞬多年是非空,孤馬一行送別離,無人知曉無人悲。
年華總想,這座金碧輝煌的太子府,或許只是她做的一個夢,須臾數年夢醒了,她依舊在璟山無憂度日。可是這個夢裡,爹爹、孃親、師兄、師姐、癡女……終究都不在了。
那封師姐送來的信,上面一個字都沒有,空白的令人懼怕。
有時候,無言勝過千言,不必多說,懂的人自會懂得。
這條路,兜兜轉轉,原點是哪裡她已經找不到,也回不去了。只有繼續走下,哪怕滿路荊棘,哪怕絕望傷痛,哪怕孤身一人。
禹玨堯,願你成皇,有一日將天下河山握在手中。到那時,我已不在。無法陪你笑,無法陪你傷,無法陪你度過似錦的年華。
那柄小木劍,我留在了清風院,除了這個孩子,與你有關的,我什麼都沒帶。因爲我知道,這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頭了。
閣老的侍從提醒他該回府了,可他猶自望著馬車離去的方向發呆,好半晌後才轉身看看身後的這道門。
他一生都爲此奮鬥,在後院默默了十五年後,才被昭仁選中。後歷經大變,輔佐景穆。可終其一生,他都不過是個謀士。甚至被張方欽與閆成文毀了名聲,一切爲空。殿下雖還敬他,但已不再用他。
一個無用的謀士,就像是被供奉起來的神佛。看似高大,實則自欺欺人的去瞞騙他人。
“可嘆,可憐,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