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入幕,涼風習習。
子時泰半,河道盡頭點點亮光泛起,猶如夜間螢火,匯聚成片,成人間星辰浩瀚。
十三王早年答應,此生不奪帝位,甘爲人臣。如今看來,君子一諾,一生必踐。年華之前將國璽交給這位王爺的時候,不是沒有猶豫過。那年下淮南,禹祺霽的手段她不是沒有領教過。但自四王五王落難後,將近十年的時間裡,十三王從未半分逾越,恪守人臣之禮。若是這都不是出自本心,那年華當真是要對他刮目相看了。能忍者,成大事也。
萬幸的是,她賭對了。這位溫潤內斂卻暗藏鋒芒的王爺,仍舊選擇將光輝收起,全百姓安泰,天下安心。
河道進兵,旁人是萬萬想不到的,畢竟大禹多陸地,不臨海。而且叛軍的關注點都在安陽候身上,誰又會想到這背後一劍直搗黃龍纔是致命。
半個時辰後,亮光越來越聚攏,在夜間已經成爲一條火龍,勢不可擋。年華估摸了一下,照這架勢,沒有五千是不行的。她心中暗暗敬佩,國璽在手禹祺霽也不會輕易拿出,短短時間內竟能集結五千人馬,著實不易。
年華見狀,立刻穿著披風就往行宮的方向跑去,被守門的人攔下。
“小哥!快些通報裡面的官爺,說是河道上有人!我遠遠看去,好多士兵!”
守門人大驚,深知此事不小,連忙進去通傳。片刻後,幾對人馬從行宮駛出,周圍漸漸嘈雜,城中也開始燈火通明,街道上是不斷來往急色的士兵,還有四處逃竄驚恐的百姓。
大戰在即,所有人都嗅出了危險的氣息。
“安陽候攻城了!城門要失守了!”
混亂中,不知是誰高喊一聲,像是巨石在本就微微漣漪的湖面激起了千層的浪花。
年華灰色披風隱在黑暗中,欲找機會進入行宮尋找禹玨堯,此刻是最佳時機。行宮門口守門的將士已經不在,有不少宮人抱著包袱從裡面跑出來,她逆流而上,很是艱難。
此時,一輛馬車從宮內往外飛奔,馬上駕車的士兵粗魯的揮灑鞭子,將所有擋道的人甩飛到一旁。宮門寬敞,但此時人多聚集往外逃命,馬車便不可避免的踏了許多人的身體。
年華被擠的焦灼,額頭冒汗,眼見那馬車從身邊擦過,她一眼不差的瞧清楚了裡面的人。
流瑤與小錦兒。
“錦兒!錦兒!”
她慌忙衝那馬車高呼,腳都被人踩的麻木了,卻仍舊被推擠移動不了多少。眼看那馬車就要衝出人羣,她急的淚在眼眶裡打轉,心中如萬千螞蟻噬咬。
“夫人!夫人!”
安楚逍突然出現的時候,年華因爲心思全部都在馬車女兒的身上,並沒有過多關注他。只隱約記得,當時他一個孩子,已然懂得護住身旁之人。
“夫人!這裡危險,快些離開!”
安楚逍在她耳邊大吼,身體也被推搡的厲害,抓了她的胳膊就要往回走,行宮裡面已經成了一團亂麻,趁亂殺人的不在少數,一個人進去便是有去無回了。
“不行!我女兒在那個賤女人的手裡!我非殺了流瑤不可!我要將羣毆女兒搶回來!”
細細算來,年華從未如此失態過,目瞪著欲要呲裂,甩開安楚逍的手,撕碎了嗓子的怒意好像要從喉嚨裡冒出來。
“小將軍,你一直跟在我後面,不就是懷疑我麼!但我告訴你,便是你老子安陽候來了,也得怵我、敬我!我作爲一個母親,女兒落入敵手,你讓我如何冷靜!”
安楚逍似是沒有想到她反應如此激烈,在聽到她說自己父親的時候,眸中暗光閃過,隱晦有些深邃,怎麼看都不屬於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神色。
“莫慌,我去幫夫人救女兒!”
年華本是情急之下言語激烈,未曾想到他竟自己請纓救人,等她想要再次開口的時候,安楚逍已經撥開了一些人,往那馬車消失的方向去了。他力氣不小,比年華行進的容易,兩個人就這樣被隔開了。
“喂!”
年華有些搞不清狀況,在身後喚他,可是嘈雜之聲遍耳,安楚逍已然聽不見了。就在此時,她腳下踩到什麼東西,踉蹌了一下,低頭一看,瞬間呆住。
是一鼎薰爐,金龍作底,眼熟的緊。
禹玨堯這些年處理政事勤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過問一遍,饒是身體強健,也常常傷神。年華便命尚宮局特製藥香,寧神靜心之用。他起初還不大願意用,覺得那味道沖鼻,在年華與景時的共同監督下,才漸漸適應。
如今腳下的小薰爐,可不就是他身邊的。想來應該是宮人帶了出來,路上遺失。
見到薰爐的那一刻,她心中壓抑多時的情感似是掘開了一個口子,怎麼都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慌無措,像是藤蔓揪心,不是乍然的繃緊,而是慢慢絞殺,直至窒息。
“阿禹……”
若不是身旁人擠著人,她怕是要當場蹲在地上哭了。有時候壓抑的太久,發泄的時候就像是個孩子。可是不能,她的依靠還沒有找到,她必須自己依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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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瑤帶著小錦兒要從東城門離開,那裡暫時還沒有安陽候的兵馬,能夠順利出城。其餘的幾個城門,恐怕都已經被圍了。
小錦兒前些時日被她下了藥,整日裡昏昏沉沉的。今晚,因事態匆忙,流瑤沒來得及給她下藥,小錦兒在馬車的顛簸中清醒,卻依舊裝睡。
“快走!必須趕在東城門被圍之前出城!”
流瑤掀開簾子,急聲催促。駕車的是一位小兵,聞言立刻揮了繮繩,在馬屁股上狠狠鞭策,馬車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流瑤很清楚,爲今之計,只有儘快回到平昌與顏忝匯合,然後帶著玄虎營的人往北撤,到了邊塞地方,部落地區混亂,他們纔有活命的機會!
潯安已經不保,不說他們原本的兵力就不如安陽候,如今城內河道又被佔領,更是覆滅頃刻之間。她原本還指望著這些四王、五王的亂黨能夠成事,現在看來,怕是不行了。
終究,還是鬥不過他,從前的景穆太子,如今的帝王。
小錦兒瞇著眼睛,趁她掀開車簾催促的時候,慢慢將手移置腰間,那裡有一處地方鼓鼓的,若是不用手觸摸,根本就察覺不了。她小包裹裡的東西自然都被收走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這件東西了。
從前,年華帶她外出遊歷一年,聾啞殘疾之身帶著一個孩子很多不便。可她們母女都長了一副活絡異常的腦子,且有時候經?;罱j過頭。
今日,小錦兒覺得……然而她還沒來得及覺得,意外就發生了。當真是應了那句計劃趕不上變化。
馬車猛地停下,她的小腦袋差點兒受不住慣力磕在車樑上,幸好及時往前推了一把,穩住了自己。
小錦兒保證,方纔那一把著實是無意的,無意的將也受慣力作用的流瑤給直接推出了馬車,她只來得及看清楚一個銷魂的大屁股從自己的視線中消失。
“何人攔車!快……”
馬車外響起那小兵的聲音,只是只響起了一半,後一半好像噎回去了一樣。
小錦兒這廂還支著耳朵聽外面動靜,一隻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就掀開了車簾子,驚得她往後一挪才定睛看去。
她看到,逆著陽光的陰影下,是少年的輪廓,好像有些七彩的光線,有些清晰,有些模糊,甚至是有些跳動,一如她此刻的心臟,不□□分的裝在胸腔內。
“我來救你,莫慌?!?
清潤的聲音灌入她的耳朵,時光匆匆流水,這是禹錦華一輩子聽過最美妙的聲音,珍藏在心底,從童真到少女,從今日到明日,從塵埃到天空。
許多年以後,她仍舊是大禹那個唯一尊貴的公主,卻甘願爲了愛情折斷雙翼成爲最卑賤的奴隸,重複了那個公主將軍的愛情俗套故事。
百轉千回,處處成傷,她不願,不甘,卻也只能當一枚怨恨的棋子,不忍江山,終舍離別。
安楚逍見車內果真有一女孩兒,便知自己沒有救錯。方纔他趁機將那駕車的小兵抹了脖子見閻王,車內卻突然飛出一人,隱約像是個女人。他怕車廂內生了變故,連忙掀開查看,所幸裡面的人無礙。
“你……小哥哥你找我?”
小錦兒眼神迷茫,警惕的表情,眨巴眨巴大眼睛問他。記得以前景時說過,她臉蛋兒圓潤,白裡透紅像個蘋果,所以眨眼睛的時候最是惹人憐惜。若是景時騙了她,那她回去以後定要把御花園內的假山爬個遍!
“嗯?!?
安楚逍淡漠肅穆神情,點頭示意。一手超前伸出,要牽她下車。小錦兒看了看那隻手,腦中回憶從前景時有沒有說過她哪隻手看起來更惹人憐惜。呃……好像是沒有,兩隻手都肥嘟嘟的,像豬蹄子。
安楚逍見她盯著自己不動,以爲她戒備心重,於是皺眉開口解釋。
“我乃安陽候之子,救駕而來,你莫要害怕,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話完以後,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車內的人卻是輕巧的避開他,從他雙臂下一順溜竄出了馬車。
小錦兒腳一沾地,立刻回頭衝他眨眼笑笑,明亮的大眼睛好似星辰燦爛,泛著爍爍的精光。梨渦輕現,糯糯軟軟的聲音開口。
“小哥哥,你騙我!”
小錦兒說完這句話後,就突然回頭衝一個方向跑掉,腰間的一些藥粉兒也趁機備在了手中,只待安楚逍或者流瑤追上,便給撒上一把,好賴讓他們嘗些厲害。
安楚逍不料她非但不信自己,還想法子逃跑,儼然是將他當作了實打實的壞人,便急忙跳下馬車,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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潯安,行宮。
“皇上,臣已經派人去城內尋找了。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會沒事的?!?
安陽候的兵馬攻破了潯安城,將所有叛黨拿下,在行宮內奪回了先皇的遺身。
大殿內,禹玨堯金甲縞素玉冠,腰墜玄甲劍,負手肅穆立於先皇靈位前。
安陽侯清理完戰後事宜,進入大殿,見皇上如此,便拱手稟報。
安家世代潮都封侯食邑,受皇恩封賞,手握地方駐兵數萬,卻鮮少有面聖直入宮廷之機會。從前,只聽景穆太子風華無雙,智謀仁德,有明聖德君之風。直到先皇禪位,新皇得登大寶,他才依照規制入帝都朝賀新皇。
那日登基大典,九十九面龍旗,七十二響禮炮,數千名官吏於祭神臺前的空曠場地上,對那未來大禹的帝王,甚至是天下之主,行三跪九拜君臣大禮。
他雖遠離帝都,但階品不低,數前排之列,擡眼便看到新皇偉岸英武之姿,身穿金龍袞服和冕冠,金冠珠簾影綽下,依舊可見陛下龍鳳之姿,日月之表。
他當下立刻低頭,不敢再直視帝威,心中卻感慨激動。當年先皇建國,乃不世之功,他本以爲景穆乃受成之君,今日一見,便知此前想法大錯特錯。
新皇威儀,衆人震懾,天下王土,怎敢不服。大禹將來,必會天下一統,新皇當政,也必然統御四方。
自那一見,到如今竟快十年。兩個月前,先皇還未曾駕崩,安陽候府便突然收到密詔,信中所言,令他震驚,當下不敢有絲毫懶怠,著手佈置兵馬諸事宜。
當時,他心有疑惑,既然已經洞悉叛黨陰謀,爲何不提前繳殺肅盡,非要等到叛黨有所動作才反軍一擊。今日,他才明白爲何。只有如此,方纔能連根拔起,永絕後患。
計劃安排周密,唯一缺漏的地方,是沒有想到,叛黨竟然謀殺了先皇。他得知此事後,立刻密信皇上,勸其不要亂了心神。但皇上仁孝,必要親入潯安探查虛實,方能實施計劃。
幾日前,皇上實際已經從潯安安全退出,叛黨已經自亂陣腳,竟然派了幾千人馬去潮都,半路就被皇上帶人截殺。
皇后娘娘的消息也是兩天前,由一名自稱白丞相府中護衛的人帶來的。這些時日同這位天子相處,他漸漸曉得禹玨堯的喜怒不形於色,一顆帝王心更是莫測,旁人難以揣度。那些叛黨的生死,不過是皇上一念之間罷了。
就是這麼一位君主,聽到自己妻子的消息時,與平常凡夫俗子沒甚兩樣。
他派了人去那侍衛所說的村子尋人,卻是已經整村人空。他想起自己小兒安楚逍近日疏散百姓,便沿途查詢,亦是沒有消息。這下,他隱隱不安擔憂,可皇上卻不曾如他預料般的慌亂,只吩咐計劃有變,隨皇后信中所說安排佈局,這纔有了今晚的攻城,裡應外合。
皇后之計,果真妙哉。將損失降到最小,令叛軍潰不成軍。便是連他這帶兵多年的人,亦是驚歎佩服。他心道,皇上與皇后,實乃天作之合,令人豔羨。
只是,到了行宮以後依舊沒有皇后的蹤跡,這會兒皇上看起來已經隱隱有些不悅了,只是神情肅穆不能明顯表現出來。
“侯爺,派兵將潯安四個城門通通圍住,傳下命令,皇后若受到絲毫傷害,叛軍朕必一人不留!”
“諾”
安陽候領命,轉身退下之際,宮殿外卻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守兵急色匆匆進殿稟報。
“稟皇上,已經找到沐郡王及其家眷,只是中途發生意外,郡王身死。屬下欲將家眷帶回之時,一女子衝出,稱自己乃是當朝皇后,要保下郡王家眷。”
大殿外,燈火通明,士兵黑幕中肅穆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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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被圍在一羣刀劍弓箭中,看著地上癱坐的楚妙玉與其一雙兒女,腳邊是禹玨沐的屍身。
她趕到之際,禹玨沐正橫劍自刎,留下免死玉牌,掙扎著交到自己妻子的手中,再沒有力氣說出一個字,就閉眼黃泉。
楚妙玉放聲大哭,悽慘痛心,懷中的一雙兒女,在父親的鮮血中跪下,甚是可憐。
年華記得那年禹玨沐離京時,楚妙玉懷中的男孩尚在襁褓,如今已經是小小少年,眉目清秀,隱有桀驁之氣。
老天當真是捉弄人的好手,命運沉浮轉折,已經是天差地別。
禹玨堯到來的時候,就見寒光劍影,通明火把中,恍恍惚惚映照出她的影子。
“你來了。”
年華待他走近,清淺微笑,不過簡簡單單一句,溫和平淡。
“嗯”
禹玨堯衝她點頭,不見笑意眸中卻柔,與身上那粼粼的金甲輝映,更顯臉闊棱角分明。
隨後,二人很有默契的同時看向身旁的楚妙玉,禹玨堯的視線停留在禹玨沐的屍身上,眸光隱晦了幾分,眼底沉痛劃過。
跟在禹玨堯身後的安陽候見狀,立刻上前道。
“皇上,臣已經查明,叛黨挾持郡王家眷,逼其謀反??ね醴纯梗乙运老啾浦揖欢?。後叛黨屠殺城中百姓,郡王無奈順從?!?
年華聽後,身心皆是震驚。她攔下士兵帶走楚妙玉,本是不知內情,只覺母女孩子可憐,又心疑此事蹊蹺。不料真相竟是這般。
楚妙玉趴在丈夫屍身上抽噎絕望,兩歲多的女兒茫然無措,緊緊揪著已經冰冷父親的衣袖。唯獨那少年,雙手握拳,眼中似有烈火燃燒,一簇一簇的燒盡黑暗塵埃。
“傳朕命令,以親王之禮送葬沐郡王,妻子兒女接回帝都,居於宮廷,厚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