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婉玳在四周找了一圈, 只聞樂聲,卻不見人影。
隨著樂聲的方向往前走,藉著火把的光亮, 隱隱見著不遠處似乎有匹馬兒立在樹下, 博婉玳上前, 只聞得那樂聲象是從頭頂傳來。
博婉玳擡頭, 望向黑夜中茂密的紅葉:“誰在樹上?”
“參見陛下。”盧婷聽出是博婉玳的聲音, 縱身跳下樹來,單膝跪下。
“是你?”博婉玳略有些驚訝,示意她起身, 疑惑道:“朕還從來不知,盧愛卿原來也是善音律之人, 一片葉子, 竟能吹出這般雅樂, 此樂很是特別。”
盧婷微微一苦笑:“微臣小時曾經學過樂譜,這隻曲子也是數年前, 聽人彈奏過一次,確實是很特別,繞樑三日,過耳不忘。”夜色掩去了她臉上的恍惚之色,卻掩不住逐漸放柔的聲音。
她的話, 勾起博婉玳的回憶, 對, 這正是當年在玉杵山上, 聽到的琴音。嘴角上揚, 彎成微笑的弧度,耳朵似乎又響起那日, 精湛而多變的琴音,甚至博婉玳還能感覺到彈曲之人千變萬幻的情緒。不知盧婷所說的,是不是那人?聲音威儀的說道:“哦,朕也曾聽過一回,只可惜當時只聞聲,不見人,直到現在,還忘不了曲中的那清風傲骨,鋼柔並濟。”
盧婷已陷入那年的回憶中,她母親調回京的那年,盧正夫與顏正夫於百花宴中相識,但那場百花宴後,顏墨梵突然得了急癥,顏正夫整日以淚洗面,盧正夫得知此事,親自上門探望,也幫著四處求醫,打聽偏方。
一年後,顏墨梵病情痊癒,顏正夫便帶著他前往盧府道謝,盧正夫在正廳款待顏家父子,盧婷正好要出門,入廳想向父親稟報一聲。見著顏墨梵帶著三分病氣的薄脣鳳眼,竟讓她雙眸無法從他臉上移開。正在品著桂圓棗八寶香茗的顏墨梵,自覺有人注視他,擡眼望去,見著盧婷一臉呆樣,鳳眼一瞇,盧婷頓時耳根發熱,兩頰燒紅。從那以後,每次顏正夫來盧府做客,盧婷總跟隨父親身邊,卻極少見著顏墨梵。
那年的重陽佳節,盧家主因公務在身,只由盧婷與盧正夫帶家僕奴侍,前往玉杵山登高。到了鎮山閣才知顏家也在玉杵山,盧正夫便去找顏正夫侃天說地,盧婷興奮的跟著父親前往,半路見著一男子頭戴帷帽,帶著兩名侍兒走向山頂處的小道,其中一名侍兒手中還抱著琴。盧婷認得那兩名是顏墨梵的近侍,便跟父親說想去四周走走,快步的追上他們,裝著巧遇的樣子,客套幾句後提出幫祿兒拿琴,那祿兒不敢應聲的望向自家主子,顏墨梵沒搭理,轉向便又向山上去,祿兒竟二話不說直接把琴丟給了她,自已落得個輕鬆。
盧婷美滋滋的揹著琴跟在三人身後,到得山頂往下望,雲霧在萬菊衆中繚繞,如仙境一般。就在她被眼前奇景所吸引時,耳邊,突然響起悠揚的琴聲,顏墨梵卻在彈了半首後,停了下來,嘆口氣道,還是冬日來這裡好,在她一臉呆愣中,帶著侍兒離開。
冬日裡,她也曾來過玉杵山頂幾回,卻再沒見過顏墨梵。
但立在紅梅下,天上雪花飄舞,腳下雲霧蒸騰,似乎那梅那雪都染上仙氣,盧婷說不出那種感覺,只能用‘神奇’二字表達。
接下來的數月,她幾乎每日都會無意的從顏府大門經過,只盼哪一日能再次‘巧遇’,不想,世事卻這般不巧。
無意間又聽到盧正夫跟盧家主提到,想與顏家結親,不想盧家主瞧不上顏靜茹這一弄臣,認爲一個弄臣之子,怕也不是什麼磊落之人,斷不能當盧家女婿,任憑盧正夫如何誇顏墨梵,盧家主只是不信……盧婷心情頓時跌到谷底,她一直後悔,那一刻竟沒膽,親自去求母親,不久,奉旨擔任博婉玳的貼身護衛,前往翼西……
“盧愛卿……盧愛卿……”
思緒被博婉玳一臉不悅的喚回:“陛下。”
博婉玳雙眸一瞇:“在想什麼?朕叫了你這麼多聲,竟沒聽見?”
“沒什麼,只是些過往,微臣失儀,望陛下恕罪。”恭敬又帶苦楚的聲音響起,博婉玳見怪不怪,也沒多少在意,這便是盧婷,從見到她的次一面開始,博婉玳就極少見她笑過,成日都是苦著臉,不聲不吭。
但博婉玳卻對這首曲子極爲好奇,對那個在玉杵山上彈曲之人更加好奇,不知與盧婷所說的是不是同一人,便問道:“不知朕當時所聽的琴音,與盧愛卿所聽的是否同一人所奏?不知盧愛卿可有見過奏樂之人?不知此人現今何在回京後?朕想會她一會,當面請教一二。”
盧婷聽著卻是一顫,夜色下博婉玳沒有看出她瞬間多變的神情,既疑惑,卻又莫名的有些喜悅,遂而有略顯慌張:“這……微臣恐怕有負陛下……”
博婉玳眉頭微蹙。
“他,他……”盧婷有些不知該如何說明。
“她如何?”博婉玳追問,帶著點點威壓。
“他去年已嫁爲人夫,微臣不便……”盧婷低頭下,不敢擡眼看她。
“是男子?”博婉玳感覺到她的恍然若失,頓時一愣,凝視盧婷許久,她自已也曾經歷,再瞭解不過了。眼底帶著點點同情,淡淡一笑:“朕明白了。”帶著絲絲遺憾,轉身準備回帳,卻突然伸手摘下一片葉來,含在脣間,也吹起這一曲子,嫺熟的技藝不亞於她。
盧婷猛得擡起頭,驚訝而心虛的望著博婉玳的背影。
博婉玳僅吹了一段又停下:“盧愛卿,此曲甚好,在朕聽來,堪稱天下無雙,但你既已與之失之交臂,就切莫醉心與此,否則不過是徒增一道傷痕罷了。”
本只是想勸她,不要癡心於她人之夫。不想,盧婷會錯了意,認爲博婉玳既會吹那曲子,又說了這般話,應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警告她不要去妄想那個已不屬於她的人,但,陛下爲什麼會知道?
深秋的夜已漸漸淒寒……
博婉玳回到帳中,從枕底下取出書信,又看了一遍,眼底滿滿笑意。突然間,覺得自己是何等的幸運……
想著那憤怒、淡漠、笑意中的絕代風華,哪怕一身月白長裳,洗淨鉛華,圍繞與周身的高貴氣韻,也不減分毫的絕代風華,那極好看的鋒鼻薄脣,那染著傲氣,深不見底的墨玉雙眸……一笑一嗔都在她眼前的字裡行間顯現,抿嘴淺笑,雙頰紅暈略起,提筆,回了封平安信。
信中提到,明日她準備率衆進林子去獵白虎,後日便回京,天氣漸涼,正好做件虎皮披風禦寒,若運氣好,興許可以獵到兩隻……
次日,衆人見著盧婷時,都險些認不出來,雙目烏黑一圈,兩眼腫脹到瞇成了縫,一臉的疲憊與憔悴……
“盧大人,你這是……”王平見著心頭一驚,雙眸瞬間染上怒意。莫非因爲血燕的事,讓她一夜難寐?若是這樣,那血燕可就真得是來歷不明……
博婉玳只當她是恍然若失了一夜。騎在馬背,見她這麼沒有精神,威儀的道:“盧愛卿,今日獵虎,危險的很,不如你留在營地休息一日。”
“微臣只是昨夜睡的太遲,並沒有哪裡不好,請陛下準微臣前往。”盧婷單手行禮道。她御林軍出身,也算是半個武將,因沒了一隻胳膊而不得不爲文官,特別是這個與後宮只有一牆之隔,幾乎天天領鳳後懿旨、口諭的內務府總管,那種感覺不知道是喜悅多些,還是恐懼多些:因能爲他辦差而喜悅,又因無法自拔而恐懼。
昨夜,她想了一夜,既然博婉玳察覺到了她的心思,只怕不會讓她在內務府繼續下去,既然要離開,不如離的遠遠的,不再受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煎熬。因此,她今日想借獵虎之機證明給世人看,她雖廢了只胳膊,但武藝並沒有廢,回京後便可自薦,前往邊域,血場殺敵。
博婉玳沉吟片晌,便也由她,雙腳一夾馬肚,率先箭般奔馳開去,武將、御林軍等緊隨其後馳騁,盧婷也翻身上馬,不落人後。隨駕前來獵場文臣們,不過是歌功頌德之用,自然是獵不動那猛獸,不便前往,紛紛原地欠身行禮,恭送陛下。
大隊人馬,入了山谷的林子,便分頭尋找白虎,盧婷自然更是賣力,單手緊握繮繩,馬兒跑得比誰都歡騰,不多時,早已衝到衆人之前。
也許是她運氣,近午時,一陣震天憾地的巨大虎嘯聲,在山谷中喊起,餘音久久不息,連谷中的鳥兒,都驚得四處飛竄。
盧婷興奮的勒緊繮繩,停下馬來,四處回望,仔細尋找著聲音的方向,而後,目中寒光一閃,向山谷深處快馬奔去,完全不顧此時此刻,只有她隻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