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從義軍到叛徒的轉變
江瀚這邊,又是偷渡夜襲,又是搭建浮橋的,忙活了整整快兩天沒閤眼。
相比之下,李老歪、邵勇等人率領的大部隊,倒是顯得十分悠閒。
這支大部隊沿著黃河北岸,一路走走停停,悠哉悠哉的行軍了一天後,便在一處名爲“宋家嶺”的小山谷內,停了下來。
各部首領依照指令,開始在這小山谷內外挖掘壕溝,佈置鹿角,顯然是準備在此安營紮寨,修整一二。
然而,身處大軍營盤最中間位置的許可變,此刻卻是忐忑不安,如坐鍼氈。
他的營地,被不偏不倚地安排在了整個營寨的核心區域。
前後左右都是上山虎的嫡系部隊,將許可變和他麾下的兵馬圍得嚴嚴實實,如同鐵桶一般。
自從大軍拔營以來,他曾數次尋找機會,想要遣人偷偷溜出隊伍,提前去與官軍接洽,通報義軍現狀。
但他接連派出去了七八個親兵,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沒有一個再回來覆命。
這讓許可變的心中,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更讓許可變不安的是,上山虎已經下令,爲了防止官軍細作窺探、滲透,確保大軍行動隱蔽。
全軍營地暫時戒嚴,任何人無論職位高低,要是沒有中軍帥帳簽發的手令,一概不得進出營地,違令者軍法從事! 這下子,許可變徹底傻了眼。
他就像被困在蛛網中間的蟲子一樣,動彈不得。
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許可變心中那股不安的情緒,如同野草般瘋狂滋長。
這上山虎,不是要去奇襲白浪渡嗎? 爲什麼突然要在此安營紮寨?
難不成.難不成自己投降的意圖被他察覺了? 許可變越想越是心驚,不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究竟是對是錯。
這幾天以來,他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反覆叩問自己,但卻始終得不到一個讓自己心安的答案。
許可變也是從陝北走出來的,早在崇禎二年,他就帶著自己的族人殺官造反,走上了起義反明的道路。
他一路跟著王嘉胤征戰,從陝西跑到了山西,在各路反王裡,也算是老資格了。
想當初,他們許氏一族,也曾是朝廷治下的良善之民。
許可變所在的許家村,一共有百十戶人家,大多都是他的族人血親。
彼時的許家村,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也還算得上是雞犬相聞,民風淳樸,勉強能夠做到自給自足。
然而,好景不長。
自從天啓六年開始,天災頻發,地裡的莊稼十不存一,越來越多的人餓斃而死。
許可變家裡,因爲早年間尚有些微薄積蓄,勉強還能維持一二,前後也接濟了不少瀕臨絕境的族人。
但隨著災情逐漸加重,受到波及的人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廣。
到了最後,許可變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族人不斷倒下,又或是背井離鄉,前往府城逃難。
曾經人丁興旺的許家村,轉眼之間已是十室九空,滿目瘡痍。
只剩下寥寥十幾戶人家,守著龜裂的土地,苦苦掙扎。
即便是到了這般田地,朝廷的賦稅也依舊是一分都不能少。
面對許家村這種十室九空,餓殍遍地的慘狀,前來徵稅的官吏們,眼珠一轉,想出了個絕妙的法子。
他們把許可變的父親,許嘉茂,強行指派成了里長,勒令他在半個月內,收齊全村拖欠的所有糧稅。
許嘉茂看著形同鬼蜮的許家村,又看了看那些餓得皮包骨頭、形容枯槁的族人,老淚縱橫。
他實在不知道這稅,該從哪徵,又該向誰收。
這年頭,不光是樹皮草根被啃得一乾二淨,就連耗子洞都被掀了個底朝天,饑民的肚子裡都是白麪土,哪裡還有餘糧可繳?
交不出稅,自然便要被官府問責。
大明朝的催科之法,向來嚴苛無比,更別提那祖傳的保甲連坐制度。
只要這個村子裡,尚有一戶人家,甚至僅僅只有一個活人,那麼整個村子所欠下的所有賦稅錢糧,都得由這僅存的一戶或一人來承擔。
於是乎,許嘉茂便成了替罪羊。
眼見收不齊稅款,一羣如狼似虎的皁班衙役,便氣勢洶洶地找上門來,要拿他這個“失職”的里長問罪。
一番打砸搶掠之後,不僅房子被扒了個底朝天,就連缸底那點僅存的救命糧,也被刮的一乾二淨。
許嘉茂氣不過,拖著被打傷的身體,想要去縣衙討個公道。
結果他連縣太爺的面都沒見到,便被縣尉指著鼻子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 “你個不知死活的賤民!讓你當里長,是讓你給老父母收稅的,不是讓你跑來講道理的!”
“衙門是講理的地方嗎?”
隨即,縣尉大手一揮,把許嘉茂直接扔進了大牢,活活給打死了。
許可變的老孃得知此事後,哭得是死去活來,肝腸寸斷。
遭到這等打擊,本就因爲飢餓而體弱的婦人,直接一病不起,沒過幾日,便在飢餓與悲憤下撒手人寰。
許可變強忍著悲痛,去縣衙大牢收屍。
然而,當他擡著父親傷痕累累的屍體,還沒走出縣獄,便被聞訊而來的縣尉直接攔下,當場就給他強行安排上了里長一職。
並且,那縣尉還明目張膽地威脅許可變,要是不想辦法把許家村積欠的錢糧給繳齊,那麼他那慘死在獄中的老爹,便是許可變的下場。
爲了活命,也爲了護住村中僅存的族人,許可變義無反顧的踏上了造反之路。
於是,他表面唯唯諾諾,暗中卻聯絡族人,準備殺官造反。
既然這鋤頭在土裡刨不出一條活路,那就換個方式,打出一條生路! 許可變假意交稅,趁著縣尉不備,掄起手裡的鋤頭,直接砸碎了縣尉的腦袋。
隨後,衆人一擁而上,宰了旁邊那些隨行護衛的衙役。
繳獲了幾把刀槍後,許可變便帶著僅剩的十幾個族人,一路向北,又吸納了不少饑民,最終投奔了王嘉胤。
他學著水滸傳的橋段,給自己起了個“改世王”的匪號。
意思很簡單,他要改變這個吃人的世道! 一開始,許可變倒也確實風光了一陣,跟著王嘉胤在山、陝之間來回縱橫,攻破了好幾個縣城,殺了不少狗官,著實出了一口惡氣。
但隨著朝廷調來重兵圍剿,義軍的日子越來越難過,許可變只能帶著麾下四處逃竄。
直到後來,他輾轉投奔了上山虎的隊伍。
這上山虎的確是個人物,爲人處世不僅慷慨大方,而且其麾下部隊,大多都是邊兵出身,十分精悍,遠非他們這些泥腿子出身的流寇可比。
最開始投奔上山虎的那段時間,許可變的戰鬥意志,也曾是無比堅定和昂揚的。
他時刻牢記自己當初揭竿而起時,所立下的那個“改變這個吃人的世道”的理想。
緊緊跟隨著上山虎的腳步,與各路官兵不斷周旋,取得了不小的戰果。
雖然許可變奮力殺敵,可參與圍剿他們的官軍卻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精銳。
官軍的包圍圈越收越緊,想要進山打游擊的弟兄,不是被餓死,就是被凍死在了深山老林裡;想要強渡黃河天險,另謀生路的弟兄,也都紛紛葬身魚腹。
眼看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許可變的心裡,充滿了絕望。
尤其是當他親眼看見自己的族人血親,爲了保護自己,慘死在官軍的刀槍之下時,他更是痛哭流涕,久久不能平復。
他開始逐漸懷疑自己,也開始懷疑起追隨的上山虎。
官軍的兵鋒如此強盛,他們這些人,真的能推翻朝廷嗎?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便無法阻止其生根發芽。
許可變甚至已經預料到了結局,他們這數萬義軍,最終將會被官軍堵死在黃河以北,再無半條生路可言。
可就在這時,一直對他們窮追猛打的官軍,卻突然給他們提供了另一個選擇:
那便是立功受賞,接受招安。
一開始,對於官軍的這個提議,許可變根本不屑一顧。
更何況,上山虎也曾不止一次地提醒過他們,朝廷最是言而無信,招安只是離間他們的手段罷了。
殺降之事,前世今朝,不絕於史。
可即便是官軍殺降的例子層出不窮,爲什依舊還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地選擇投降,接受招安呢?
難道他們這些人,就真的都是傻子嗎?
當然不是!
而是官軍太瞭解他們這羣反賊了,知道這羣反賊心裡在想些什麼。
曹文詔轉頭就把同爲反賊的白廣恩給拉了出來,當做典型,在各路義軍之中大肆宣揚。
看著曾經的嘯聚山林的反賊,搖身一變成了朝廷的遊擊將軍,許可變的心思,不由自主地開始活泛了起來。
不知道是因爲光宗耀祖的誘惑,還是對死亡的恐懼,許可變最終還是沒能擋住招安的誘惑。
他只能在心中不斷地麻痹自己,爲自己的背叛尋找合理的藉口。
我許可變接受招安,絕不是爲了榮華富貴,更不是貪生怕死!
我是我是爲了保住許家村僅剩的一點血脈,爲了保住我的族人!
我當初把他們從陝北帶出來,不就是要找條活路嗎?
再說了,那水泊梁山的反賊頭子宋江,最後不也受了招安? 他是爲了梁山的兄弟,我是爲了自己的族人。
經過一番激烈的心理鬥爭,許可變終究還是放棄了“改變世道”的理想,轉而投降了官軍。
既然已經說服了自己,許可變便再無半分猶豫。
他乾脆利落地出賣了義軍的情報,轉頭就把義軍準備奇襲白浪渡的計劃,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曹文詔。
並且,他還與曹文詔約定,屆時自己會充當內應。
在關鍵時刻,與官軍裡應外合,一舉生擒上山虎。
但令許可變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那上山虎動身之後,竟然沒有按照計劃,直奔下游的白浪渡而去。
而是選擇在這麼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山谷裡,停了下來,並且還要安營紮寨,擺出一副修整模樣。
這上山虎素來雷厲風行,怎麼現如今,卻一反常態,變得如此拖沓遲疑起來了? 夜襲偷渡,講究的不應該是兵貴神速,出其不意嗎? 他怎麼敢在此逗留?
許可變心裡直打鼓,既然已經選擇叛了,那他可就沒了退路。
自己已經派人通知了官軍,讓他們在白浪渡口提前設伏,只等上山虎自投羅網。
但現在,好像是出了什麼岔子一樣,導致大軍遲遲不肯繼續前進。
許可變越想越是心焦,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在自己的營帳之內來回踱步,坐立不安。
而就在此時,上山虎的中軍處,卻又再次響起了聚將鼓的聲音。
聽到這鼓聲,許可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充斥在他的心頭。
他強自鎮定心神,深吸一口氣,在幾名親兵的簇擁下,戰戰兢兢地走向了上山虎的中軍大帳。
一腳踏進燈火通明的中軍大帳,許可變下意識地便擡頭望去。
只見上山虎端坐于帥位之上,依舊是那身熟悉的山文甲,頭上的兜鍪與面甲將他裹得嚴嚴實實,不怒自威。
許可變心中正暗自驚疑之時,卻不料,從他背後兩側,一直默不作聲的邵勇和李老歪兩人,幾乎同一時間暴起發難。
一人鎖喉,一人擒臂,不等許可變做出任何反應,整個人便被死死地按倒在地,動彈不得。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當場便驚呆了帳內的其他首領。
一時間,帳內落針可聞,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上山虎和許可變,不知道這究竟是唱的哪一齣。
許可變又驚又怒,拼命掙扎著:
“大王!大王!這是何意?”
只聽那“上山虎”冷哼一聲,面甲下傳來一陣沉悶但卻陌生的聲音:
“許可變,死到臨頭,你現在還不明白嗎?”
聽到這聲音,許可變的心裡咯噔一下,瞬間便涼了半截。
但他依舊抱著最後一絲僥倖,強自嘴硬道: “大王.大王究竟是什麼意思?在下愚鈍,還請大王明示!”
“上山虎”緩緩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語氣冰冷地說道: “愚鈍?我看你可是精得很吶!”
“暗中勾結官軍,出賣我大軍情報,你還想嘴硬?”
許可變聞言,臉色煞白: “勾結官軍?”
“大王無憑無據,怎的血口噴人?”
“各位首領,我許可變自從投奔以來,每每身先士卒,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下十餘次,怎麼可能勾結官軍?”
說著,許可變還不停地朝著大帳內,其他義軍首領使眼色,希望有人站出來說兩句話。
“證據?”
“上山虎”冷笑一聲,隨即扭頭揮了揮手。
一旁的趙勝立刻會意,轉身出帳。
片刻之後,趙勝便押著幾個五花大綁、渾身浴血的犯人走了進來,順勢往許可變面前一推。
許可變定睛一看,這幾個渾身血污的犯人,不正是前幾天被他派出去,負責聯絡官軍的心腹嗎?!
看著面前親兵們眼中愧疚的眼神,許可變眼前一黑,渾身的力氣彷彿被瞬間抽空。
完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