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半年,上昆明治病的王辰盛回來了,他告訴大家,這次回來是來辦病退的。
經(jīng)過大醫(yī)院診斷,王辰盛患的是空洞性肺結(jié)核,治療晚了,已在肺的兩側(cè)上方形成空洞。同院子的人聽說回來個肺結(jié)核知青,都躲得遠遠的,讓他初次嚐到人世間的冷漠。
送到隔離傳染病的醫(yī)院治療了幾個月,被醫(yī)生判了死刑,病治不好了。由於喪失了勞動能力,只能作爲(wèi)病殘青年退回原籍。
王辰盛憂鬱地說,“這種病,治不好,還不如溫暖地死在這裡。但是我還不想死,還要做最後的掙扎。”
“不會死的。”龍小鷹安慰他道,“最艱難的時光都熬過來了,回到家裡生活環(huán)境好了,加之父母的關(guān)愛,你的病慢慢就會好起來。”
病退手續(xù)很快辦妥,臨行前一天晚上,好友們聚集在小河邊爲(wèi)他餞行。
“很羨慕你。”韓紅鈴對王辰盛說道,“終於可以回家了,只要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回到家裡只會給人帶來負擔(dān)。”王辰盛搖著頭說道,“經(jīng)歷過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你們纔會知道我的痛苦,即便回到昆明也不可能找到工作,能活多久?想想都心寒。我希望挑到衣食不愁的好日子纔出生,讓命運從頭再來,還我一個完整的生命。”
“別悲觀,也不要失望。”夏蓮安慰他道,“經(jīng)歷過這種艱苦日子,這輩子沒有什麼是戰(zhàn)勝不了的,相信你一定能戰(zhàn)勝疾病。”
舉頭四望,這山、這水、這人,依舊是熟悉的模樣。
王辰盛感概地說,“時間過得好快啊!想當(dāng)年剛來時我們也是坐在這河邊,看河流、看大山、看星星,憂鬱著人生、憂愁著未來,心中充滿焦慮。經(jīng)過了這麼多的磨難,當(dāng)我們再次坐在這條河邊時,依舊是憂鬱著人生、憂愁著未來、心中充滿焦慮和痛苦。回到父母身邊又有什麼用,人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人了,未來、事業(yè)、人生都沒有希望了。”
龍小鷹鼓勵王辰盛道,“別這麼想,我們還不算老,戰(zhàn)勝疾病後擺在我們面前的還是一個新天地。”
“還是考慮一下你自己的前途吧。”王辰盛說道,“病得爬不起來,又犯了錯誤,都餵豬去了,還總幻想著光明。”
悲傷著別人的痛苦,憂鬱著自己的未來,聽到同伴們又在談?wù)摬婚_心的事,龍小鷹趕快起身給大家斟酒。
“來!給王辰盛喝送行酒。”龍小鷹舉杯道,“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喝!喝!喝!”大家舉起手中的酒碗互碰。
“幹!”王辰盛一口悶酒灌下肚,對同伴們說道,“還是要謝謝你們對我的鼓勵,如今要離開這個共患難的地方,想想還真捨不得。但是如果我不離開這裡,註定會被埋葬在這裡,只能給橡膠樹當(dāng)肥料。”
明月高升,第二天還要幹勞動,睏倦的人們站起來,準備回屋睡覺去了。
看見張雅倩起身,王辰盛對她說道,“我還想坐會兒,你能陪我再多坐一會嗎?”
“可以啊,隨你所願。”張雅倩回答他道。
下鄉(xiāng)後,王辰盛一直都很關(guān)心張雅倩,張雅倩也有意和他在一起,只是相互之間沒有明確表示。過了這麼些年,還來不急相好就要分手,感情上總還有點留念。
同伴們離開後,寂靜河灘上就只剩下他們兩人。
“過了今夜,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再也不能看到這條親切的小河,如水的夜空、寧靜的連隊、親密的夥伴們。別了!”王辰盛悲傷地搖搖腦袋,“有很多的心裡話想要告訴你,但說出來又有何意義?只會給自己,給別人增添痛苦。”
張雅倩呆呆地看著他,月光落在王辰盛憔悴的臉上,下鄉(xiāng)時飽滿的臉龐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得不成人樣。今後自己再也不能幫助到他了,現(xiàn)在能爲(wèi)他做點什麼呢?
“辰盛。記得有一次我倆坐在河邊,我唱起一首新歌,你說很喜歡聽我唱的歌,現(xiàn)在要不要再爲(wèi)你唱那首歌?”張雅倩問道。
“娜娜之歌。想當(dāng)年你在這河灘上唱這首歌時就俘虜了我的心,離別前還能聽到,那再好不過。”
張雅倩輕聲唱起來,“月亮高掛天上,水仙花正開放,擡起你溫柔臉龐,爲(wèi)月亮吐露出芬芳。啊!月亮、月亮,啊!月亮、月亮,我只爲(wèi)你放聲歌唱。”
“我的娜娜呀,你是我的愛,我的心兒呀,永遠爲(wèi)你歌唱。”王辰盛用沙啞的嗓音附和著。
一曲唱完,再唱一首。
“黑色的烏雲(yún)是岸邊的榕樹,白色的煙雨是奔騰的珠江,我倆徘徊在長堤路上,多少話兒在心上沒法講……”
憂傷的歌曲唱了一曲又一曲,眼淚也掉下來。
相比起已經(jīng)陌生了的城市,王辰盛覺得自己更喜歡呆在知青羣裡。在這裡活得自在,在這裡活得親切,在這裡不需要僞裝,在這裡不需要客套,可以隨意串門,可以隨意喝酒,可以隨意痛苦,可以隨意哭泣。但是,在這裡絕對是呆不下去了,治不了病,每天還要幹沉重的勞動。
第二天起牀後,大家都忙著洗臉吃飯,準備出工。
龍小鷹套上汗?jié)n的髒衣服,默默地看著王辰盛收拾物品。他從竹桌子上收拾起飯盒、口缸和毛巾等幾樣小東西放在書包裡。把木箱從牀下拖出來,打開箱子,從裡面拎出幾件打著補丁的衣褲看了看,嘆口氣又擺回原處。
見他旅行袋依舊是空的,什麼東西也沒有收進去,龍小鷹就問道,“需要幫忙嗎?”
王辰盛指著牀上的被褥和箱子對大家說,“這些東西我都不要了,你們敢用就用,不敢用就幫我燒了吧。”
“能帶儘量帶,免得回去還要買。”
“想帶也拿不動,能安全回去就不錯了。我要趕早到公路上去爬車,你們也去出工吧。”
“我可以去送你。”龍小鷹對王辰盛說道,“等你搭到車後,我回來時順路去砍餵豬的芭蕉桿。”
連隊知青都知道王辰盛今天要回家了,出工前,許多人站在路旁,懷著羨慕的眼光與他道別。
“辰盛,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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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朋友們。”
“再見!路上多保重,一路平安。”
“唉——他就這樣走了。”
看著這痛苦的離別場面,讓韓紅鈴唏噓不已,心裡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相當(dāng)複雜。
身體結(jié)實的王辰盛病退回家,活潑伶俐的樑春雪變得精神失常,龍小鷹拼命幹活結(jié)果把自己幹到癱瘓,自己也曾被土蜂圍攻,差點被叮咬致死……一想到土蜂的厲害,韓紅鈴脊樑骨直髮冷,連頭都痛起來了。
戶口已經(jīng)轉(zhuǎn)到農(nóng)村,心還留在父母身邊。在各種返城手段的誘惑下,人們突然發(fā)覺自己進入到一個可塑世界,無論回家的道路有多麼艱難,只要經(jīng)過努力,理想就有可能臻於完善。
插隊落戶的知青招進工廠,不能參加招工的兵團知青只能單打獨鬥各顯神通,爲(wèi)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有門路無門路的知青都在背地裡悄悄運作,通過頂崗、嫁人、病退、利用職權(quán)調(diào)動等途徑離開兵團。
現(xiàn)在人人都在背地裡忙返城的事,將來同伴們會一個個走掉,如果哪一日好朋友們都走了,荒涼山莊只剩下孤獨的一個我,那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韓紅鈴決定不能坐以待斃,要找哥哥商量回家的事,決不能讓落單的悲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