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木波頭上的光環(huán)退去後，教育者和被教育者之間的關係被顛倒了。
既然他的覺悟還不如連隊上表現(xiàn)差的知青，大家遇到思想、工作和生活問題也不去找他談心了，把他冷落地放在一邊。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木波情緒低落，變得少言寡語，就連性情也發(fā)生了重大轉變。已經(jīng)由一個充滿激情的人，變成一個沉默的人、一個癡呆的人、一個不可理喻的人。
有人跟他開玩笑，開始還跟人吵兩句，到了後來就不願意和別人講話了，成天不說一句話，要是說出來也是答非所問。
每一個人，無論他是教育者還是被教育者，都希望能得到別人的重視、理解和尊重。看到木波痛苦成這個樣子，龍小鷹也能理解，無奈舊歡如夢絕音塵，唯一可以吐訴衷腸的人，背棄他跑了。自己能做的，就是不要怕人家討厭，休息時多去看看他，讓他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晚上組織團員青年學習結束後，龍小鷹想到木波獨住一屋，下班後就把自己關在屋裡不見人，長期下去會出問題。覺得應該跟木波談談心，開導他一下，讓他融入集體，就朝著木波的住處走去。
同志們休息後，連隊變得安靜下來，四周羣山靜謐，只有朦朧的月亮還在雲(yún)霧中穿行。
來到木波黑暗的屋檐下，擡手正要敲門，突然停住了。
半夜三更，房門大開，屋裡漆黑一團沒有點燈。
發(fā)生了什麼事？
“木波！木波！”龍小鷹謹慎地朝裡面喊了兩聲，屋裡沒有一點響動。
一道冰冷的月光射進門洞，把門口那片土地照得陰森慘白。
龍小鷹探個頭進去，屋內黑暗看不見東西。
“木波！在嗎？”龍小鷹又喊了一聲，仍然聽不到應答。
最近木波脾氣古怪，嚇得大家都不敢來串門子，夜深了，不會有人來找他，他更不會出去找人，但是他爲什麼不答話？
腦海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莫非他死了？
知青也好，老工人也好，因爲想不通上吊自殺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過幾起。歷史上，他因爲想不通也跳過一次河，就是橫渡瀾滄江差點被淹死，這次希望破裂，會不會選擇更爲激進的辦法，上吊自殺！
想到這裡，禁不住身上流過一道寒氣，龍小鷹決定摸到屋裡去看看。
躡手躡腳走進屋裡，心裡嘀咕著黑暗裡摸進木波的屋，會不會突然遭到攻擊？同時還得緊張地擡頭去看屋樑上有沒有吊著個人？
“啊！”
冷不防，大腿撞在一個十分堅硬的東西上。
伸手一摸，碰到木波送給李銀珍的木牀，果不其然，由於操之過急用溼木料做牀，現(xiàn)在牀腳開裂、榫眼鬆動，佳人也跑了。
李銀珍走後，這張曾經(jīng)滿載希望的雙人牀也就被搬回來了，木波沒有去用它，一個空架子佔據(jù)了幾乎半邊屋。
“注意看路。”隔了幾秒，牆腳邊才發(fā)出個微弱聲音。
龍小鷹藉著從篾笆牆縫透進來的昏暗月光，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蹲在牆角，手還能動。
“木波同志。”龍小鷹叫了一聲。
“在這裡。”
看見他還好好地活著，龍小鷹這下才放下心來。
走近一看，木波懷裡抱著一個肚大口小的瓦缸，勾著頭，伸直手臂使勁往裡面掏東西。這是他用來裝米的瓦缸，看到他聚精會神往缸裡舀米，不便打擾，只好站在一旁耐心等候。
等了老半天也沒見他舀出碗米來。
現(xiàn)在他的反應遲鈍多了，做起事來時常若有所思，也不知道心裡在想誰？只見他往黑暗的缸裡看了看，又在裡面摸了摸，細心一聽，口裡還唸唸有詞？似乎是在數(shù)缸裡有幾粒米。
“木波同志，半夜三更了，你還在忙些什麼？”龍小鷹奇怪地問道。
木波擡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是我呀，龍小鷹。”怕他沒認準人心存戒備，龍小鷹告訴他。
“你傻了呀？當然知道。”
“你這是在做什麼？”
“你湊近點看。”
龍小鷹來到缸邊蹲下。
“嘿！嘿！”木波乾笑兩聲。“伸頭往缸裡看。”
好久沒聽見他笑了，突然發(fā)出詭異的笑聲，讓龍小鷹不禁打了個寒顫。看他瘋瘋顛顛的樣子，誰敢湊近頭往裡面看，裡面裝了條眼鏡蛇怎麼辦？
“是不是有東西咬到你的手了，怎麼不拿出手來？”龍小鷹問道。
“天太黑，你看不見。”木波說道，“我拿出來給你看。”
木波一縮手，從瓦缸裡抓出一團黑糊糊的東西。
龍小鷹趕快閃到一邊。“什麼東西？老鼠！”
“你聽見它叫了嗎？”
“沒有。”
“它不會叫，是個石寶。”
這下龍小鷹看清楚了，他手裡抓著的，是個拳頭大的鵝卵石。
“原來是個石頭，米缸裡面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鵝卵石？”龍小鷹不解地問。
木波將鵝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裡，用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說道，“這不是個普通的鵝卵石，是個石寶。今天我上衛(wèi)生所去看病，在森林裡踢到個東西，一看是個石寶，就撿了回來。我們家鄉(xiāng)有個傳說，把石寶埋在米里，米就會不斷地長出來，吃也吃不完。”
昏慘慘似燈將盡，龍小鷹想起《紅樓夢》裡那塊通靈石頭，搖著頭對他說道，“米會長出來許多？又不是被神仙摸過的石頭。”
“當然是神仙丟下的東西，要不然森林裡怎麼會有這麼光滑的圓石頭？剛纔我細心量過了，缸底下還有不到兩碗米，過兩天你再來看，就會多出許多米來。”
龍小鷹看出來了，他手裡的不就是塊“石膽”，帶著班裡的人在深山採石頭時，用鐵錘把大石頭砸爛，如果石頭中間有個空洞，洞裡面往往會有個圓石頭。估計是哪個知青覺得稀奇拿來玩，在回連隊的路上嫌重把它丟了，被他撿到還以爲是神仙丟下的東西。
看著木波撫摸石頭時滿臉虔誠的樣子，龍小鷹驚歎命運對一個人的改變竟然會如此巨大，一個堅強的老同志，怎麼會突然之間就將精神寄託於虛無之中？看來找對象千萬要慎重。但這種時候不是破除迷信的時候，更不是談李銀珍的時候，不能在這塊石頭上跟他糾纏，需要點亮燈跟他談正經(jīng)事。
“你怎麼不點燈？”龍小鷹問他。
“沒油了。”
“拿燈來，我回屋給你倒點油。”
“在牀頭。”
龍小鷹在牀頭找到他當油燈的墨水瓶，回屋倒?jié)M了油。
通過談心，瞭解到這段時間木波深感孤獨，也很痛苦，他開始想念父母，想要回家，但又猶豫不決。
木波搖搖頭嘆息道，“唉——年少出門，苦到白頭，結果混成這個樣子。想見父母，但我是個改造不好的罪人，也不好得回去，心裡很矛盾。”
“回去吧。”龍小鷹鼓勵他道，“據(jù)我瞭解，你的問題以前就處理過，現(xiàn)在只是不能當班長了，不會再追究。當個普通羣衆(zhòng)也好呀。遇到困難的時候要拿出勇氣，才能打破困擾自己的禁錮。回去後跟父母見個面，找到前女友，把以前留下的傷痕彌補掉，包袱也就卸掉了。”
聽了龍小鷹的勸告，木波動心了，向指導員請了探親假。
臨行時，見他只揹著個挎包就要上路，龍小鷹問道，“怎麼不帶點東西回去，讓老父母也高興高興。”
“我什麼都沒有。”
“這不行，自打你出門後就沒有回去過，一晃十多年過去了，總得給父母帶點什麼東西吧。”
龍小鷹和同伴們商量了一下，認爲得找點什麼東西給他帶回去。翻來找去，罐頭食品什麼都沒有，目光落在兩個大木箱上，這是李志剛準備探親時帶回去的。
“那就把木箱給他一個，這是回家最好的禮物。”李志剛看出了大家的心意。
“你捨得嗎？”龍小鷹問道。
“我現(xiàn)在又回不了家，改日再做就行了。”
把木箱拿給木波，起初他不肯要，後來見到大家都很真誠，推辭不掉，才萬分感激地收下來。看著他滿心歡喜地把身背的挎包放進箱子，用鐵線把搭扣拴緊，高高興興地提著箱子走了。
午飯時，大家手捧飯碗，蹲在屋外又談論起木波。
“木波到景洪了嗎？”
“應該到了。運氣好的話，已經(jīng)買到車票，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這次回去，說不定又有個家鄉(xiāng)的姑娘看上他，去掉心病，回來時就會恢復往日的鬥志。”
正說著，韓紅鈴指著進連隊的道路喊起來，“你們快看！誰來了？”
大家探頭一看，進連隊的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不該出現(xiàn)的人，是木波。
“他怎麼兩手空空地回來了？”
“箱子都送回去了，難道就探親回來啦？”
“景東，又不是景洪，坐飛機也沒這麼快。”
木波垂頭喪氣來到身邊，一問才知道，他在公路邊等了一早上也沒有搭上車，臨近中午開來輛卡車，急忙招手讓司機停車。車開過去不遠，司機就停住了。他心想天底下還是有好人的，連忙提起木箱跑過去。當他把裝著衣物和錢財?shù)哪鞠鋪G進車箱，正要爬車時，卡車司機一踩油門，一溜黃灰跑了。
又是上當受騙，就連錢財都被壞人給搶跑了，這下子讓他心灰意懶，回家的念頭也打消了，只好返回連隊。
“屋漏偏逢連夜雨。”龍小鷹嘆息道，“爲什麼老實人總是要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