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來了。
雖然西雙版納氣候炎熱,只有旱季、雨季之分,沒有人會注意到季節變換,但對於生病的人來說,今年冬天特別冷。
半夜,龍小鷹被凍醒,薄薄的棉被抵禦不了山溝裡的寒氣,想裹緊被褥,但手臂和腿上的肌肉受凍後已經痠軟無力。
根據以往的發病經驗,如果感到寒冷還繼續躺下去的話,病情就會加重。龍小鷹想爬起來找件衣服蓋在被子上,但此時起身已很困難,加上睡意正濃,蓋件衣服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懶得爬起來,只好縮成一團再睡。希望到天亮時一切就能恢復正常。
冷得一直睡不著,想翻個身,薄薄被褥壓在身上似有千斤重。
癱瘓病又犯了,他心裡清楚,現在的病情一次比一次嚴重,像今天這個樣子,接下來一個禮拜都得躺在牀上。
熬到起牀哨音響起,漆黑屋裡跳起一團桔紅色火焰,韓紅偉起牀了,他把小油燈點亮。
龍小鷹把韓紅偉喊過來,告訴他爬不起來了,讓韓紅偉幫他寫個病假條交給後勤班長楊貴德,讓楊貴德找個人替他養豬。
看著躺在牀上不能動彈的龍小鷹,韓紅偉感慨地說,“龍鐵人,想不到你也有倒下的時候,看來今後再也沒有人跟我爭第一了。”
“別麻痹大意。”龍小鷹不服氣地說,“你沒看見嗎?我倒下好幾次,都站起來了。小蘭說我還年輕,站起來沒問題。”
“我很期待出現這樣的奇蹟,要想病好,除非你離開這兒,這樣還是沒有人跟我爭第一。”
“快去交假條,別耽誤了養豬,沒人跟你爭第一。”
出去一會兒,韓紅偉跑回來了,進屋就興奮地喊道,“好大的霜啊!路邊土塊和木柴上都凝結著厚厚一層白霜,把路都照亮了。外面冷得要命,山腳也是白茫茫一片,就跟下雪一樣。”
“真的?難怪這麼冷。”李志剛覺得很稀奇,連忙爬起牀跑出去看西雙版納的霜景。
聽李志剛說龍小鷹又犯病了,夏蓮給他送來一牀棉被,在夏蓮幫他蓋被子時,龍小鷹對她說道,“史書記載西雙版納常年無霜,我們遇到降霜,莫不是有怪異的事情要發生?”
“是的。”韓紅偉插話道,“山坡道路一定很滑,今日上山,可能有人要從山坡滾落下來。”
“不是這事。如果全球氣溫發生了變化,我們還能在這裡種橡膠嗎?”
“別亂去想什麼怪異的事。”夏蓮對龍小鷹說道,“嚴霜會把橡膠樹凍傷,過後就會枯萎死亡。我們辛辛苦苦種植的橡膠樹可能保不住了,當務之急是想想怎麼保住橡膠樹?”
“可以帶人到橡膠林地去燒火。”龍小鷹對他們說道,“我在電影上看過,遇到這種情況就要找些乾柴來燃燒,放出煙霧讓氣溫升起來。橡膠林地太大,可以沿山腳一條線點燃若干堆篝火,熱氣流就會上升,想想應該還是會有點用的。”
“這個主意或許有用。你就安心躺著吧,吃過早飯我們就去點火。”
到了上班時間,人們互相呼喊著,紛紛往橡膠林地跑去。
他們一走,喧譁的連隊立刻就安靜下來。
看著昏暗的屋頂,龍小鷹躺在牀上暗自悲傷,本來該和大家一塊去搶救橡膠樹的,但現在自身難保,將來還會成爲一個廢人。
下鄉途中差點命喪車輪,被捲到客車下面都爬出來了;大樹朝頭頂打下來,鬼使神差活下來了;險峰惡浪中掙扎得筋疲力盡,最後還是絕境逢生;夜闖密林碰到野獸,掉下山崖都摔不死。不料卻碰上個癱瘓病,倒下後再也站不起來。
自己是死是活無所謂,只是會傷了母親的心,也會再次傷了夏蓮的心。
小蘭告訴他,衛生所已經將他列爲需要重點觀察的病號,自己就像遭遇寒霜的橡膠樹,如果挺不過去,人生的道路可能就要走到盡頭了。
悲傷著自己的未來,想著與夏蓮的緣分,可能也到了需要做個了結的時候了,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嗚嗚嗚……嗚嗚嗚……”一個女孩悽慘的哭聲把他驚醒。
龍小鷹看見大霧裡有個女孩蹲在河邊哭泣,聲音時斷時續,哀怨淒涼。他感到自己的身子浸泡在冰冷的河水裡,連氣都透不過來。莫不是自己死了?難道帶病去搶救橡膠樹,結果掉到河裡淹死了,夏蓮在爲自己哭泣。
這一著急就把他給嚇醒了,原來是個夢。
夢中的哭泣聲仍在耳旁響著,龍小鷹仔細一聽,就在屋子外面不遠處,河岸邊。
奇怪!下鄉初期曾聽過女知青的哭泣聲,習慣後好多年都沒聽到誰哭了,誰會一大早爬起來就大放悲聲?
側耳細聽,似乎是樑春雪在哭。
在梯田大會戰那場撲滅橡膠林地火災的奮戰中,樑春雪身上留下了永久的殘疾。昏迷倒地時,她的左手掌被燒傷,出院後留下一片難看的疤痕,小姆指再也伸不直了。
心愛的小提琴拉不成了,這讓她痛苦不堪,心裡有壓力時,也找不到排解方法。
看見樑春雪老是用手去撫摸手背上的那片疤痕,韓紅偉認爲女孩子愛美,就送給她一副雪白柔軟的棉紗手套,讓她上班時戴上。
樑春雪捨不得兩隻一起戴,把其中一隻留下,只在受傷的那隻手上戴上手套,希望在棉紗手套的保護下,韓紅偉給她內心帶來的傷痕能夠慢慢癒合。
不過這道傷痕再難癒合。
韓紅偉已經攤牌,說爲了照顧生病的母親,他正在想辦法調回去,讓樑春雪以工作爲重,把他忘了。
從此以後,樑春雪就變得整日愁眉不展,很不開心。聽同宿舍的人說,早晨醒來後她就躺在牀上不願意起來,好像是生病了。
小蘭來看過,也沒能看出她哪兒有病?
開初還有人關心樑春雪的病,但過後看到她又好好的,人們開始懷疑她是思想上有負擔,裝病不上班,慢慢就疏遠了她。
孤獨了一段時間後,樑春雪變得特別膽小,講話聲音大了都會嚇到她,同屋的人進出時開關門都要小心。原本性格開朗的人變得抑鬱焦慮,一會兒懷疑有人在背後說她的壞話,一會又懷疑大家看不起她。
這些事,都是養豬後成天呆在連隊才知道的。
有次上山打豬食回來,龍小鷹看到樑春雪孤獨地坐在門口,想起過去一起拉琴的歡樂,不免有點心酸,就歇下腳和她聊了幾句。
樑春雪告訴他,母親來連隊時她很感激韓紅偉爲她所做的一切,當她在心裡默默接受了這份感情時,韓紅偉突然說是要分手,這讓她很難受。從小疾病纏身,長大後又下了農村,找到個意中人是個負心漢,現在還落得個傷殘。香歸蜜房盡,殘葉落誰家?想死的心情都有了。
如果樑春雪在河邊哭泣,四下裡又沒有一個人,那她就很危險了!
龍小鷹急著要到河邊去幫助樑春雪,用手一支撐,根本就爬不起牀。早晨病情會特別嚴重,渾身肌肉還沒有醒過來,在牀上挪動一下腿都動不了。得趕快把腿上的肌肉喚醒。龍小鷹用使不上勁的手指去搓捏手臂和腿上的肌肉,要讓麻痹的肌肉漸漸甦醒。再左右翻身,試試哪一支手能夠支撐起沉重的身軀?
費了好大勁才坐起來,挪動身子來到牀沿,用雙手把一條條腿擡起,放下牀沿。就這麼一下,已經把他累得渾身冒汗。
沒有聽見樑春雪的哭聲了,她到底怎麼了?時間緊迫,龍小鷹套上拖鞋,扶著牆壁走到門口,在門背後拿起釤刀當做柺杖,支撐著不聽使喚的身子來到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