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黑著，龍小鷹就忙著去趕車。
排隊進了檢票口，許多班車正在發動，昏暗燈光下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包跑來跑去，都在急著尋找自己所乘的班車。
藉著車廂裡透出的燈光，龍小鷹沿著站臺往前跑，一輛輛查看車門口夾著的編號，很快就找到自己要乘的客車。
剛跑到車門口，就聽見車尾部有人在大聲喊叫，“龍小鷹！龍小鷹！”
聽聲音是個上海人，不是本連隊的，會是誰呢？轉頭看去，一個黑色身影從窗口探出來，朝著他猛揮手。
一時認不出此人是誰？不管是誰，反正是認識自己的人。
“你好！”龍小鷹連忙向他揮手應答道。
鑽進客車，車廂內燈光明亮，這下看清楚了，原來是魯文武。
“龍小鷹！真巧啊，勒格搭就碰到了（在這兒遇見了）?！濒斘奈涓吲d地說。
回上海裝上門牙，這樣說話就清楚了。
“魯文武，太好啦?！饼埿→椄吲d地朝他擠過去。
上次把魯文武背到衛生所，兩人的矛盾就化解了，後來聽說他回家治傷去了，一去不復返，還以爲他不會回來了。
龍小鷹把座位換到後排，跟魯文武坐在一起，這樣才方便聊天。
“碰到儂交關開心（遇到你真高興）。”魯文武對他說道。
“父母都好吧？”龍小鷹問他。
“老樣子。奈屋裡廂全好（家裡人都好嗎）？”
“還過得去?！?
“儂就一個人？”
“是呀，正好有你做伴。頭上的傷好了嗎？”
“好了?！?
“中槍那人怎樣了？”
“腿保不住了，鉛沙取不完?！?
大約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客車在路旁停了下來，駕駛員對車裡的人說道，“今天就在這裡住下，明早六點開車。記住，別睡過頭，車不等人?！?
一聽這話，車上的人提著行李就往車門擠，生怕去晚了買不到住宿票。
下了車，路旁就是旅社，由於到得較早，其它車輛還未來，就他們這輛車的乘客在排隊，也就沒人往前擠了。
買到住宿票，太陽還高掛天空。
進樓確認了一下宿舍，旅客到的不多，樓道里很清淨。躺在鋪上靠了一下，很無聊，背起隨身挎包，兩人就到旅社外面去散步。
門外就一條公路，沿著公路走了一陣，魯文武問龍小鷹，“找到感覺了嗎？”
“打發時間，沒有什麼感覺?！饼埿→梿査澳阌惺颤N感覺？”
“沒想到我倆會結伴在這裡閒逛?！濒斘奈湎蚯胺铰愤厯P了一下頭。“看到這兩個字，你想起什麼？”
公路邊有個鐵牌子，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揚武。
“荒涼！我想起了無奈和荒涼?！?
“這就是你當年的想法？”
“是的?！?
“那你還卯足勁跟我打架?！?
“以後我們都要控制自己，不要隨便去打架?！?
“人家要來挑釁，你說該怎麼辦？”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能忍讓就忍讓?！?
想當年，下鄉第一天就吃到苦頭，從此就開始了漫長的艱苦生活，沒有盡頭，如果有精力，還不如躺在牀上休息。
沿著公路走出好遠，上方是山坡，下方是田野，沒有找到當年包紮傷口的村莊，也沒見到通往軍轉站的路口。
再往前走也是這個樣，他們就回來了。
已經到了賣飯時間，食館牆上開有兩個小窗口，一個賣飯，一個賣菜。怕菜賣完，許多人都擠在賣菜處，龍小鷹讓魯文武去買飯，自己趕快去擠菜。
買了兩盤菜端在手上擠不出來，魯文武連忙跑來接應。
擡著盤子走向飯桌時，一羣小花子正在搶魯文武擺在桌子上的兩碗飯，這才發現，買到飯菜的人都是緊緊拿在手上，一擺下就成別人的了。
吃過晚飯，太陽還不落山，回屋也睡不著覺，只好再去繞馬路。
順著另一個方向走出很遠一段路，再折轉回來，天還不黑。
這個時候回旅店很無聊，看到路旁有棵大樹，粗壯的樹根伸出地面，他倆就在樹下歇了下來。
各自找了個好坐的地方坐下，呆在樹下看過往的牛馬，一直看到天色變暗，地裡勞動的人全都回家了，還得無聊地坐著。
一堆堆秸稈放在空曠的田野裡，有個人點燃秸稈，地頭立刻冒起一道白煙，這股白煙很快就變粗變濃，爬上樹梢，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怪物。
這讓龍小鷹想起了屠格涅夫的小說《白淨草原》。
一個獵人在森林中迷了路，在茫茫夜霧中走到一羣在草原上放牧孩子圍坐的火堆旁，聽他們講述俄羅斯鄉村離奇古怪的故事。故事裡有個白糊糊、銀光閃閃，像人魚一樣的“林妖”坐在樹枝上擺動身子，看見它的人立刻嚇得在身上劃十字。林妖就對他說，“你不該劃十字，你應該和我快快樂樂地活到最後的一天，可是現在我哭，我悲傷，因爲你劃了十字，而且我不單是一個人悲傷，我要你也悲傷到最後的一天?！睆哪莻€時候起，這個人就一直不快活了。
想必“林妖”是一種看見就會讓人嚇得劃十字的恐怖生物，最好不要碰上，免得一輩子都不快活。
突然，一個奇怪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儂只包老鼓嘛。”
悄悄看了一眼，有五個上海知青圍住魯文武，有人手裡還提著棍棒。
遇到“林妖”了！龍小鷹馬上警覺起來。
魯文武坐在樹根上，將一個黑色人造革包緊緊抱在胸前，龍小鷹注意到，他的這隻包的確是漲鼓鼓的。
“裡面是糖，要吃勿啦（要吃嗎）？”刷的一聲，魯文武拉開拉鍊，把手放到包裡。
“港比樣子（裝傻）！”有人罵道。
魯文武扭過頭不理他們。
龍小鷹想站起來勸說，但不好得動彈。被搶人的盯上了，會輕易放過你嗎？站起來就是要跟他們打架，火氣又上來了。剛纔還勸說魯文武不要去打架，他都冷靜對待了，自己不要去充神頭，搞不好反而會挑起事端。
見魯文武不搭理他們，有人警告道，“要不要阿拉來幫儂搞搞路子（要不要我來教訓你）?！?
“阿拉有點冷啦，也想運動運動。”手提棍棒的上海知青挑釁地跳動著。
他們爲何不來搔擾自己？龍小鷹心想，或許已經看出自己是個窮人，乾癟的帆布包裡只有口缸和洗臉毛巾。
又或許他們手下留情，只搶老鄉。
等得不耐煩了，有個上海知青彎下腰，拉了一下魯文武緊抱在胸前的人造革包帶子，沒有拉動，破口大罵起來，“小赤佬！也不看看腔勢，介拎勿清（這傢伙！也不看看情況，不懂規矩）?！?
“阿拉拎勿清，儂拎得清？想尋死（我不懂規矩，你識時務？想找死）”魯文武騰地站起身來。
龍小鷹預感到，馬上就會有一番打鬥，該怎麼爲他化解災難？舍財免災，有不需要動武就能解決的良策嗎？
有位專門教人做人處世的學者告訴我們：在做出更好的決定前，首先要問一問自己，這樣下去會發生什麼？接下去又會發生什麼？如果不及時處理，將要發生什麼事？然後再下去，又會怎樣呢？要經過一系列的深思熟慮後再做出決定。
但是，許多突發事件根本就不會留給你任何思考時間，多耽誤一秒鐘，事情就會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
遇到“林妖”劃十字不快樂，不劃十字也不會快樂，最好的方法是裝憨，裝做沒看見躲遠點。
龍小鷹立即站起身，裝作沒有聽懂他們的上海話，用當地話對魯文武說道，“他們已經出門了，別呆在這裡，我們到路上去碰他們?！?
不由魯文武答話，龍小鷹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帶著他就往旅社走。
魯文武領會了龍小鷹的意思，跟著他離開這個事非之地。
搶人的上海知青一愣，一時摸不清對方的底細？
看看到手的獵物，都是身強力壯、人高馬大，不像是唾手可得的文弱書生。
幾個人一時不敢動手，在後面罵道，“豬頭三！擺啥噱頭（別來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