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春,浩浩蕩蕩的知青大返城開始。
寒假一到,在校就讀研究生的龍小鷹收拾起行裝,前往西雙版納,要去看望在那裡等候他的夏蓮。
下了火車換乘汽車,沿途不斷遇到返城知青,有乘客車的、有乘卡車的,帶著一道道紅塵,滾滾流向家鄉。離開這片曾經給他們帶來創傷和愉悅的土地,就不再屬於這裡的人了。
客車翻過高高山嶺,亞熱帶河谷送來久違的暖溼熱風,一個美麗的綠色壩子出現在山下。泛著銀光的瀾滄江蜿蜒穿行其中,流向天邊,潔白雲朵下面,熟悉的青山綿延不絕一直延伸到連隊所在山谷。
同伴們都走了,只有夏蓮留在遠山,再也無法到達她所向往的地方。
龍小鷹從挎包裡翻出一張七人集體照,前排中間一人就是夏蓮。凝視著她那燦爛的笑容,眼眸裡希望之光正在閃爍,似乎清晰可辨,但又倏然而逝。
才離開兩年,自己的世界就翻了個底朝天,看著熟悉的江、看著熟悉的山,眼前的景物永遠不會褪色,但是,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車到景洪,龍小鷹就去看望羅震江,得知所在的知青隊已經撤併,李書記調到分場任副場長。
第二天,找到一輛路過分場的卡車,再次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十年一夢,依舊孑然一身。
夕陽西下,卡車來到曼龍生產隊,雖然知道連隊撤了,同伴們也都走了,但龍小鷹還是讓駕駛員停車,要去看看曾經留下的痕跡。
站在路口,看著路旁高高的大青樹、傣家美麗的竹樓和通往連隊的道路,心裡一陣發緊,下鄉那天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是你的嗎?”女知青縮回手問道。
“沒打記號,拖出來看看。”
“這是從我們車上下來的行李,該不會是你的吧?”
“對不起!對不起!搞錯啦。”
“是你呀!龍小鷹,我說聲音怎麼這麼熟悉。”
……
追憶起夏蓮如火的熱情,似乎看到她的美麗和可愛的笑容,夏蓮!這個伴隨自己度過漫長艱難時光的人,如今再也見不到她了,獨愴然而涕下。
穿過橡膠林,來到最後一次與夏蓮同行的地方——鬼門關,想起當年送她去住院的情景,恨不得馬上就趕到衛生所去看望她,但是,她在那裡嗎?
“唉——”龍小鷹長嘆一口氣。
人生若晨露,心頭的惋惜不知道有多深。
一段時間沒人走,腳下道路已長出青草,橡膠林地也是雜草茂盛,沒人管理。轉過彎道就看見破舊的連隊,人們搬走後,空地長滿草灌,死寂一片,就像是來到一個被瘴氣吞沒的地方。
踏著荒草來到曾經居住過的屋子,一眼就看見夏蓮住的房門半開著,心臟立刻砰砰跳動起來!等待我的人,她還在不在屋裡?龍小鷹激動地走過去。
“你回來啦!”夏蓮高興地跑出來迎接他。
“回來啦!”龍小鷹興奮地應答道。
“你回來啦!”夏蓮欣喜的音容笑貌再次出現在眼前。
“回來了。”龍小鷹悲傷地回答。
她孤獨的身影在眼前徘徊,悽美的面容透露著宿命的無奈與悲傷,一番心事,無與訴說,便隨冷寂晚風歸復林間。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這就是真實情景,然而現在只能是夢幻。
傷感地推開夏蓮宿舍的房門,空蕩蕩的房間,幾片殘留的破報紙貼在牆上。夏蓮牀頭的小竹桌已經垮掉,牆上貼著幾幅美麗的圖片,圖片下面,一張熟悉的小紙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用走近龍小鷹就知道上面寫了什麼。“我夢見珍妮,金髮的珍妮姑娘,像雲霧升起在夏日長空……”這是和夏蓮交流詩詞時寫給她的,看來離開後她就貼在牀頭。
夏蓮!夏蓮!龍小鷹反覆咀嚼著這幾個字,竟是那樣百味陳雜的難言滋味,直叫人深陷其中,只能黯然淚下。
在牀頭默默地呆了良久,等不到想等的人,只能嘆口氣走出門來。
自己住過的宿舍連門都沒有了,地上散亂丟著同伴們離開時沒帶走的雜物,撿到自己用過的臉盆,已經變得破爛不堪。
出了門,站在空無一人的路上,南嶽河邊山花依舊爛漫、河水仍然明潔、晚霞依舊絢麗。與當初的熱鬧相比,就象這些人從來就沒有來過這裡。
天就要黑了,荒無人煙的山溝不宜久留,當年發生在夏蓮身上的事需要找李書記了解,龍小鷹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連隊。
來到場部,坐在屋外納涼的人見到他大吃一驚,起身驚喜地叫起來,“這不是龍小鷹嗎?是龍小鷹!龍小鷹回來啦!”
聽說龍小鷹回來了,人們紛紛跑出來觀看,問道,“你不是讀書去了嗎?知青們早就走完了,咋個你會出現在這裡?”
“捨不得這個地方,回來看望你們。”
任副場長的李書記跑來了,緊緊拉住龍小鷹的雙手說道,“還能見到你,真是太好啦!太想念你們了!夏蓮她——”說到這裡,話音哽塞在喉嚨,李場長眼眶紅了。“許多事,說來話長,進屋再說。你住在哪兒?”
“剛到,還沒有找到住處。”
“正好,那就上我家去,咱倆要好好聊一聊。”
李場長把龍小鷹帶到家裡安頓下來,問他,“這次回來都有些什麼打算?”
“到夏蓮的墳頭祭拜一下,再看望一下連隊的老工人,不知道他們分散到哪個連隊?”
“好的,我會給你安排。想當年大家在一起配合得很好,我正準備帶著你們大幹一場,結果你們都走了。就連小學教師也走了,學生失去了老師,課程也耽誤了。我們那個山頭也是雜草叢生,顧都顧不過來,現在都還在收拾殘局。”
“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不麻煩。明早有個短會,我讓人帶個口信給阿旺,叫他明天一早過來帶你去看夏蓮,你們在山頭上等著,開完會我就趕來。”
“那太謝謝你啦。”
“一家人,怎麼又客氣起來啦,受過高等教育,回來都不像知青了。告訴你,阿旺現在換了一個生產隊,仍然當他的隊長。”李場長突然打住話頭,對龍小鷹說道,“說到這兒纔想起來,還有一個人,你一定很想見到她。”
龍小鷹思忖著怎麼沒有見到小蘭,就問道,“小蘭呢?”
“小蘭等會再說。是張雅倩。”
這讓龍小鷹大吃一驚。“她沒有走?”
“唉——”李場長嘆口氣說道,“捨不得娃娃啊。你走後阿旺回到知青隊當隊長,接下來韓紅鈴就回家去了,緊接著夏蓮也沒了。張雅倩獨自一人住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以爲回家無望,就跟旺連長結了婚。到了知青大返城的時候,他們已有一個小女兒了,拖兒帶女,回城又能幹什麼呢?爲了丈夫和孩子,就留下來了。”
“有許多事,自己無法預料,也無法控制。小蘭情況怎樣?”龍小鷹問道。
“虧你還想得起她,這個丫頭,找你去啦。”
“她知道我回來啦?”
“還來不及告訴你,她考上大學啦,本來想考你讀的學校,結果考到上海去了。去年九月才走的,前幾天寫信來說這個寒假不回家,要去找你,可惜撲空了。”
“太好啦!爲什麼不寫信告訴我?”
“可能要給你個驚喜,其實她有很多話要對你說,你還不知道吧,小蘭這丫頭一直都喜歡你。”
難怪,龍小鷹想,除了夏蓮,小蘭經常會出現在身邊,現在看來不是巧合。
“小蘭能有今日,還要感謝夏蓮。”李場長告訴龍小鷹,“你走後,夏蓮把考大學的資料借給她學習,耐心細緻地輔導她。可惜了,你和夏蓮是很好的一對,誰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犧牲後我們就接到北京來的入學通知書……”
這天夜裡,李場長給龍小鷹談了很多很多,從夏蓮的不幸遇難,談到高考後連隊被錄取上大學的知青,再談起知青大返城前就無人出工了。最後談到知青走後隊上剩下不到十個人,房子全空了,剩餘的人就被合併到其它連隊。
深夜躺在牀上,輾轉不寐,在夏蓮逝世的那段日子裡,龍小鷹常會做這樣一個夢。
肩扛鋤頭在深山裡獨行,漫無邊際,走得很累,似乎走上了一條無盡的路,這讓他感到鬱悶。突然,山窪裡出現了一個萬古長青的國度,這裡潭水碧藍,蒲桃、蛇藤、菩提樹遍佈山野,文殊蘭、雞蛋花、無憂花競相爭豔,深藍***鳥在花枝葉間歡唱。
原來深山裡隱藏著一個美妙天堂!冥冥之中正要移步上前,突然天色大變,黑雲翻滾、山體崩塌,眼前出現一道燃燒著的鴻溝。一切美麗化爲灰燼,只剩下獨自一人站在沒有退路的懸崖上。
驚醒後時常在想,爲何常會夢見這麼一個隱秘世界?山窪裡或許藏有秘密。他決定下次再做這樣的夢,一定要走下去,看看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對於那片淨土的任何猜測都是徒勞的,結果這個夢在今晚有了續集。
夜空裡,龍小鷹獨自站在清澈的南嶽河邊,月亮躲藏在雲朵裡,薄雲鑲著奇怪的五彩金邊,山頭上發出暗紅色光芒。身邊飛來一隻青色的蝴蝶,似乎在召喚自己?以爲自己是隻蝴蝶,龍小鷹想到了樑春雪,她就是消失在這條河裡。
這夜晚好奇怪,難道真的是她?龍小鷹好奇地跟著蝴蝶走。
離開河岸,眼前出現一個五彩繽紛的山窪,這裡清泉長流,草地上開滿鮮花,還生長著漂亮的菩提樹。
龍小鷹記起這是一個夢,夢裡曾經見過這個山窪,沒想到這次走進來了。
一陣輕風吹過,菩提樹後面走出一個身材苗條的仙子,舒展長袖,來到潭邊戲水。梳理長髮時,翹起的手指就像岸邊的文殊蘭一般秀美。
龍小鷹不禁砰然心跳,這位美麗的仙子是誰啊,爲何會這樣撩動了我的心?
蹲在潭邊戲水的仙子似乎聽見了他的心裡話,微微轉過身來。噢——龍小鷹猛然覺悟,她就是夏蓮!來到了夏蓮永恆的地方。
若天地有靈性,她應該已將靈魂寄託於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