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木波面前,不見搭理,龍小鷹輕輕喊了一聲,“木班長!”
以往木波見到他,還不等走到,就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不過今天木波頭也不擡,想必心靈遭到創(chuàng)傷,不好意思擡頭。
“木班長!”龍小鷹又喊了一聲。
“回來啦。”木波悶悶不樂地對龍小鷹說道,“不要叫我班長了,我現(xiàn)在是名普通羣衆(zhòng)。”
“到底發(fā)生了什麼事?”龍小鷹問他。
“這次先進代表資格審查,有人把我的檔案翻了出來,說我隱瞞歷史問題,不安心邊疆農(nóng)場建設(shè),有過逃跑記錄。”木波垂頭喪氣地回答。
“真的嗎?”龍小鷹安慰他道,“你能吃苦,不怕困難,一直都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板樣,怎麼可能發(fā)生這種事?要不我找教導(dǎo)員幫你再查一查,別是搞錯了。”
“沒有搞錯,是他們不理解我的難處。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以爲(wèi)都過去了,可以重新做人了,沒想到要揹負一輩子。唉——”木波長嘆一口氣。“做人那,有時真的很難。”
木波咬住菸頭,深深沉浸在痛苦中。
猛吸兩口,木波把含在嘴裡的香菸拿出來,對龍小鷹說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們的處境我能體會得到。所以呢,自打你們到連隊後,我很願意幫助你們,對李銀珍我也是愛護有加。”
“這幾天她來找過你嗎?”龍小鷹關(guān)心地問。
“沒有。”木波面露愁容。
“沒有?”這讓龍小鷹吃了一驚。
這個時候木波最需要有人陪伴身邊,本想了解一下李銀珍是怎樣安慰他的,沒料到李銀珍採取直接回避。
“或許她有難處,風(fēng)頭過後就會來看你。”龍小鷹問木波,“剛纔你說別人不理解你,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告訴我嗎?”
沉默片刻,木波想了想,說道,“傷心事,我從來都不願意提起,就算是李銀珍我也沒跟她說過。你是個好人,是一個正直的人,就講給你聽吧。”
菸頭燒到手指,趕快丟掉。
拿出紙菸盒看看,已經(jīng)空了,揉揉丟掉。
木波翻了翻腳下,找到一張舊報紙。舉到眼前,藉著月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這面那面,看了又看。看見上面沒有照片,都是些不重要的文章,這纔對半折起,撕下半張。
從身上摸出個菸袋,顫抖著抓了把菸絲放在報紙上,想了一下,覺得放多了,拿掉一點。
他把放有菸絲的報紙擺在身邊,再從腳下拿起一根被稱爲(wèi)“煙棒”的軟木頭,用鋒利的砍刀削了些木屑混到菸絲裡。
細心地把報紙裹成一支粗大煙卷,用口水舔了舔報紙邊緣,把接縫粘好。把細的一頭多餘尾巴掐掉,把菸捲放進嘴裡,從火柴盒裡拿出一根火柴,抖手抖腳劃了好幾下,沒有劃燃。
劃斷兩根,第三根終於劃著了。點燃菸捲的同時深深地吸了一口,隨著一股嗆人的味道,報紙燒起大火!趕快用手將明火捏熄。
這一刻,已把內(nèi)心的痛苦深深刻在臉上。
緊鎖的眉頭、深陷的眼眶、高聳的顴骨,瘦了許多,看來他已經(jīng)度過了幾個深刻檢討的不眠之夜。
長滿老繭的手指拿著粗大煙卷捏來按去,儘量裹緊裹實。幾番打整,重新點燃,又深深地吸了一大口。菸絲卷緊了,火燒得就不怎麼旺了。
連隊裡只有指導(dǎo)員抽春城牌香菸,知青大多都抽下一個級別的金沙江牌香菸,而木波的等級就更差了,多數(shù)時候都在抽嗆人的草煙。
向別人訴說一件深深隱藏在心裡,不光彩而又難以開脫的事是一個痛苦的決策,不吐不快,說出來也不愉快。龍小鷹知道他正在做劇烈的思想鬥爭,需要深思熟慮,只能耐心等待,沒有去打擾他。
從胸腔裡吐出幾絲青煙後,木波的心情放鬆了一些,開始說起影響他一生的遭遇。
“當(dāng)時我在二分場,正在努力工作,突然發(fā)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
木波的家鄉(xiāng)在景東縣一個偏僻山區(qū),由於家裡很窮,吃不飽飯,從小就幫別人家養(yǎng)豬放牛。二十歲那年,村裡有個姑娘看上他,是共青團的負責(zé)人,思想進步不嫌棄他這個放牛郎,還讓他進了識字班。
木波心裡很感激,姑娘也喜歡他,兩人就慢慢好起來。
想要娶她,但又拿不出錢來,一直都不好得說出口。正在這時,村裡傳來一個好消息,說邊疆農(nóng)場建設(shè)需要人,是當(dāng)橡膠工人,管吃管住還發(fā)錢。
木波聽後很高興,馬上跑去和心上人商量,告訴她,爲(wèi)了他們倆的幸福,準備到外面去幹一番事業(yè)。
姑娘聽後很高興,鼓勵木波到農(nóng)場後要好好幹活,告訴他,農(nóng)場不比農(nóng)村,幹好了,還能當(dāng)上幹部。
雖然依依不捨,但木波想給她一個良好的生活條件,毅然決然離開了心愛的姑娘。
當(dāng)時的想法很單純,憑他能吃苦耐勞的天性,沒有什麼幹不好的工作,當(dāng)上幹部就把女朋友接過來安家。
到了農(nóng)場省吃儉用努力工作,一心盼望著事業(yè)有成。
突然有一天,女朋友來信說發(fā)生了十萬火急的事,她父母已接受了另一家人的聘禮,要她和一個腿上有殘疾的富家子弟結(jié)婚,要木波馬上趕回去,帶她離開家鄉(xiāng)。
嗡的一下,腦袋血往上涌,木波拿著信就去找隊長請假。
隊長答覆他生產(chǎn)隊沒有批假權(quán)力,這種事一定要找場部。
生產(chǎn)隊不能安排,他又跑到場部去請假,結(jié)果分場領(lǐng)導(dǎo)不同意,反而批評了他一頓。說這算個什麼事?解放了,婚姻自由,哪有逃婚的?你要是把她帶走了,你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
木波不服氣,跟他頂了兩句嘴。
分場領(lǐng)導(dǎo)又勸說他,人的一生不知道會遇上多少次波折,難道遇上波折就不顧生產(chǎn)啦?不準離開農(nóng)場。
但他就是想不通,跟分場領(lǐng)導(dǎo)吵了一架就走了。出了大門還是想不通,索性拔腿就往景洪趕。心想只要吃點苦,晝夜兼程,三、四天也就走回去了。
傍晚來到瀾滄江大橋,看見橋頭有部隊把守,才知道沒有邊境通行證過不了大橋,這一下把他急得團團轉(zhuǎn)。
夜裡坐在江邊思來想去,開弓沒有回頭的箭!心愛的姑娘還在等著自己去救援,晚一分鐘都覺得對不起她。想到自己從小就會游水,決定豁出去了,冒死橫渡瀾滄江。
主意一定,就把身上衣服脫下來,找了根藤子綁在背上,趁著黑暗掩護悄悄下到水裡。
誰知瀾滄江水深流急江面很寬,加之多年不游水了,嗆了好幾口水,差點落到水底。在湍急的江水裡拼搏得精疲力竭,還好遇到一截漂來的木頭,趕快抱住。被江水衝到很遠處的下游河灘,這才上了岸。
上岸後急忙去找公路。
天亮?xí)r走到大渡崗木材檢查站,沒料到就被抓起來了,說是接到農(nóng)場通知,有人逃跑。
“唉——”木波長嘆一口氣說道,“抓回農(nóng)場捱了批鬥,女朋友得知後就嫁人了。在她向我求助時我沒能做到,當(dāng)時真想回去向她說清楚道個歉,不過回不去。後來想想也就算了。前途都完了,父母也不好意思去看望,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農(nóng)場。”
聽完他的不幸遭遇,龍小鷹真爲(wèi)他感到惋惜。本來懷有遠大抱負,又吃得了苦,結(jié)果由於年青氣盛一時喪失理智,偷渡逃跑,犯了個原則性錯誤,從此背上個一輩子都甩不掉的沉重包袱。
沒有什麼好說的,木波這輩子算是完啦,不過還是安慰他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好了,重在當(dāng)前表現(xiàn)。我們不會把你往壞處看,打起精神和大家正常相處,今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但是李銀珍怎麼辦啊?”木波苦惱地說,“我怕影響到她,這幾天都不敢去幫她擡甑子了,恐怕會傷了她的心。”
龍小鷹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這個癡情漢子,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往後的事應(yīng)該是想都不敢想,還在想著李銀珍的事。
因爲(wèi)這件事,以前就嚇跑了一個,現(xiàn)在暴露出來,李銀珍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