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竺爬到師父身邊,將師父抱在了懷裡,一直呆凝地坐著,直到慕洵帶著人來清池臺找她。
唐軒、田姜、蘇眉和晁靖都駭然,帶頭紛紛朝清修的遺體跪下。
慕洵焦急心慌地喊了林竺幾聲,先將已經死去多時渾身發僵的師父從她懷裡抱到旁邊放好,再將她攬進懷裡,看到她手掌數道口子,忙讓田姜去拿藥箱過來。
林竺好似終於感覺到了慕洵的存在,流著淚與他說:“師父是我親爹,你知道嗎?原來這十五年來我一直有幸和自己的爹爹生活在一起,這是多好多好的事啊,可是啊,秦遠偏偏殺了他,我都沒來得及叫一聲爹,我都沒來得及讓爹爹聽到我叫他一聲爹!”
慕洵心疼地將她緊抱在懷裡,低慰道:“先別想這些事了,你累了,先睡一覺。”
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問慕洵:“你相信嗎?秦遠說他是順元年的太子,還說我爹害了他的父皇母后,他要報仇,他殺了我爹,我卻對他下不去手,你說爹會怪我嗎?爹爹肯定會怪我!他一定會怪我的是不是?”
慕洵低聲道:“不會,他早有自己的選擇......”
“什麼叫他早有自己的選擇?”林竺從他懷裡坐起來,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質問:“秦遠和我爹的事你早就知道?”
慕洵抿了下脣,纔回道:“只是懷疑,我以爲秦遠是當年發動叛亂的七位王叔之一的遺腹子。”
林竺突然一把將他推開,推得他一個踉蹌,她發了瘋地喊:“你早就懷疑,你早就懷疑!爲什麼不告訴我!爲什麼!你早點告訴我,我可以去開導他的,我可以去化解他心中的仇恨,我能想很多很多辦法讓他不要執著仇恨來殺我爹,你爲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告訴我,只要你早點告訴我我就可以阻止今天這一切!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她又哭到無法抑制,慕洵想去抱她,被她狠狠地甩開:“我有多麼信任你!我以爲你事事都對我坦誠!這麼重要的事,你卻將我瞞得一絲不透!我幾次三番問你,你隻字都不與我說實話!爲什麼要瞞著我!你安的什麼心啊?連秦遠和我爹,連我身邊最重要的家人,你都要拿來盤算!這天下還有什麼是你能真心一意對待的?!”
“阿離......”
“你也滾!全都滾!我不想看到你們!你們都知道,你們全都早知道,就我是個傻子什麼都不知道!”
“滾!”她拿起桌上的筆墨紙硯朝他扔過去,茶盞燭臺也全扔過去,將一切能扔的都衝他砸了過去,最後沒東西可以拿來砸了,她就拔自己發上的玉釵珠花,她衣裙、手掌盡是血液,臉頰盡是淚痕,頭髮披散下來,整個人就是活脫脫的瘋子。
慕洵看著她瘋狂到不可止歇的模樣,強烈的悲痛已經刺激得她完全失去理智,怕她精神出問題,他只得帶著人退出門,待得屋裡的她平靜下來,才讓她的婢女蘇眉帶著藥箱,試探著進去看看。
蘇眉輕著步子走進去,蹲到她身邊,哭著喊她,她跪在清修的遺體前沒什麼反應,蘇眉就小心翼翼地先給她的手掌包好傷,抹去她臉上的血淚,替她束好垂肩的亂髮,然後才輕泣問道:“小姐,讓姑爺他們進來吧,老門主不能一直這樣放著啊。”
林竺呆滯道:“我不想見他,你讓其他人進來。”
蘇眉看她脆弱得就像懸崖邊獨生的小花,隨時都有被風吹落深淵的可能,不敢多講,出去傳了話,慕洵聽到她拒絕見他,僵直地站在夜色裡凝爲了一團濃墨,悲傷和擔憂都濃得化不開。
下人們準備著清修先生的後事,在他身邊進進出出,他就一直站著,就像院裡迎風不動的玉蘭樹。
林竺始終沒讓慕洵進過屋門,慕洵當然沒有一直站在屋外,但他是什麼時候走的,林竺不知道,她每天都過得迷迷糊糊,醒著的時候一直抱著爹爹的骨灰甕發呆,她不肯讓爹爹入葬去睡冰涼的墓坑,她要爹爹永遠陪在身邊。
而她睡著的時候就會做很多的夢。
她夢到自己和秦遠、爹爹還是住在雪峪山的望雲臺上,她和秦遠又偷了爹爹的酒,喝完回來被爹爹逮著罵,爹爹罰他們不準吃晚飯,他們灰溜溜跑下山去偷挖四長老種在菜園子裡的地瓜,大半夜就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在雪溪邊捉了幾條魚,邊烤地瓜邊烤魚,兩人不反思偷了爹爹的酒,反倒齊齊後悔偷的時候沒多拿一壺,否則魚與地瓜下酒,舉杯邀邀明月,豈不美哉樂哉!
她甘心困在這樣的夢境中,被夢境所魘,在夢裡勸誡著自己一直沉睡,爲此常常一睡就是數十個時辰。
如此昏昏沉沉的日子過了多少天不清楚,清池臺很安靜,靜得就像以前欣妤住的時候,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馮邱和夏莆,如今換成了蘇眉和夏莆。
林竺又一次從長久的沉睡裡醒過來,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心悸然。
守在外間的夏莆看她醒來了,就出去端了碗湯藥進來,這些天她只要醒來就要喝藥,那藥是什麼她也沒問,飯菜都是機械地吃,早就食不知味,什麼東西進到嘴裡對她都沒有差別,但今日望著夏莆端到面前來的藥湯,她忽然問:“這是什麼藥?”
夏莆愣了下,不敢欺瞞她,回答說:“回王妃,這是先生之前給您開的調理身子的藥湯。”
林竺愣了會,記起來爹爹那天給她開那張藥方子的事,給她調理身子是希望她早日懷上孩子,讓他有孫兒可抱,可是如今就算這藥湯再神奇,能讓她生十個八個外孫出來,爹爹也已經抱不到了。
她不想喝那藥,讓夏莆端走,夏莆不敢違命,一言不發端走了藥湯,然後又走進屋來,繼續默默地守著她。
林竺坐在牀沿邊發了會呆,看到了窗架下的朱弦琴。那張琴是欣妤的,自欣妤搬去解憂院就一直被遺忘在這裡,永久地蒙塵。清池臺是個奇怪的地方,很容易被遺忘,住在裡面的人如果不出去,也許這一世都被世界拋棄了,這裡是個與世隔絕的荒涼地,就像在這裡寂靜無聲住了五六年的欣妤。
林竺在這一刻,忽然覺得自己成了第二個欣妤。
她出聲喊外邊的夏莆坐到身邊來,夏莆沉默地依令行事,僵硬地坐在她身邊。
“陪我說會話,”林竺將腦袋靠在夏莆的肩上,靜靜地說:“難怪那時我沒有花時間去在意欣妤姐姐,到了今天,我才真正懂她心裡的孤獨和寂寞,沒有親人,沒有依託,一個人活在這寂寞的邊緣,快樂無人分享,憂傷無人分擔,是今天還是明天,是睡著還是醒著,日子沒有任何差別,唯一會變的可能只有這四時的氣候,可玉蘭開了又謝,荷葉碧了又黃,雨季替了三九,寒冬去了春來,年復一年好像也沒什麼不同......”
她絮絮著說了很多話,夏莆只是沉默地聽,不與任何迴應。
總是自己一個人在說,越說越寂寞,林竺坐直身,看著夏莆嘆道:“我喜歡以前的你。”那時的夏莆開心了會笑,生氣了會怒,敢跟她議論主子的是非,敢和她鬥嘴甩臉子給她看,經常有一些自私的小心眼,品性卻不壞,在這寂靜荒涼的清池臺盡心服侍著欣妤,甘與欣妤一同枯熬歲月。
她無聲輕笑:“也喜歡以前的自己,不知不覺,我們都變了。”
蘇眉端著一蘿銀炭從外面推門進來,夏莆怕捱了蘇眉的罵趕緊站起身,連退開好幾步,蘇眉沒有看到她的動作。
“天真是越來越冷了。”蘇眉說,走到火盆前將銀炭添了些新的進去,屋裡的香已經淡得沒味道了,她又重新在銅香爐裡燃了幽梅香,有了熱烘烘的暖氣和清淡縈繞的香氣,屋裡的鬱沉氣氛淡了很多。
再去看小姐時,就見小姐僅著裡衣坐在牀前,她忙給小姐套上外衣,一邊又惱斥夏莆怎麼不給主子穿外衣。
待衣服穿好,蘇眉看小姐一直望著窗外邊光溜溜的玉蘭樹枝椏發呆,就走過去關透氣的半邊窗子,窗外只有光禿禿的景,冷颼颼的風,空無一人,蘇眉不由生氣,關了窗子回頭來怨道:“我非要去問問姑爺什麼意思,那日在老門主面前信誓旦旦地發毒誓,這才幾天啊,您不讓他來,他就果真再也不來,還讓田姜姐姐將您的尋常衣物一併送了過來,他這算是將小姐打入荒宮,打算重新換個王妃了嗎?!”
她氣沖沖就要出門,林竺叫住了她:“他不來就不來吧,反正我也不想見他,我哪有資格用得上荒宮這個詞,當初他奉旨娶的是薛府的女兒,我又不是薛府的女兒,我都不能算作他的王妃,我們的故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後來一直是在錯上加錯而已,既然錯了就有被改正的一天,現在,只不過是這一天來了。”
也許當初她就不該應下這門婚事,如果不下雪峪山,是不是就不會有這許多錯誤,如果不來這昌陵,攪進骯髒的朝鬥中,是不是就不會令秦遠想起當年的仇恨,那她和秦遠就還是爹爹眼中不聽話的“小兔崽子”,秦遠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化不掉的執念?
一定是的,否則十五年那麼長的時間,秦遠想報仇爲何偏偏選在今年!
想到這些,林竺又忍不住落下眼淚,如果早知道,無論如何她都不會下雪峪山!
蘇眉看小姐又止不住眼淚地哭了,心中萬分痛疼。
她不顧小姐剛纔的阻攔,扭頭衝出了門,跑去前院替她家小姐要說法去了。
沒過多久,蘇眉像身後有惡鬼在追似地衝進屋來,驚慌失措地喊:“小姐,姑爺不來看您,不是他不想來看您,是他已經不在府裡了!”
慕洵有朝堂上的事要忙,不在府裡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林竺沒什麼反應。
蘇眉也發覺自己沒有說在重點上,強調了遍道:“小姐,姑爺是去打仗了!”
林竺擡了眼皮,轉過頭去輕問:“朝政雖亂,南楚卻還算安平,天下無戰事,他去打什麼仗?”
蘇眉道:“我也不知道,我去找姑爺沒找到人,問了好些僕人一個個都直搖頭說不知道,我想姑爺要不是去看郭大人了,就想出城去麓山,結果外面都傳瘋了,說南邊出了一個南帝,自稱是南楚真正的皇帝,招集了幾十萬兵馬跟朝廷對抗,皇上好像是命姑爺當什麼元帥,前去鹿城那邊剿殺那個自稱南帝的逆賊去了。”
心下一悸,南帝,南楚真正的皇帝?
“秦遠?!”她猛地爬起身,急急忙忙出清池臺去前院,連鞋都忘了穿,蘇眉忙喊夏莆提鞋子拿披風跟上來。
到子規院時,田姜大概是在暗室裡處理完什麼事,剛好從書房裡走出來。
林竺沒頭沒尾地問:“田姜,到底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