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沉言，萬物匿跡，活的東西彷彿只剩下雪花，大雪一直在落，不知道落了多少天，整座滄瀛山白雪皚皚，被厚厚的積雪覆得只剩模糊的輪廓。

時間彷彿已經(jīng)停住。

林竺從長久的沉睡裡醒過來，意識到自己還有意識時，心想自己一定是死了，萬丈高的懸崖，沒有逆天的內(nèi)功護(hù)體，掉下來肯定是個死，而且她正四肢健全地睡在一叢鋪得整齊的枯草上，身上還蓋著一件男人的玄黑色大衣。

竟然沒有傷，也沒有痛，這不就是死了嗎，死了的人才不會感到痛。

既然不會痛，可爲(wèi)什麼還會心痛，尤其想到唐軒的死，想到夏莆的死。

她低落地坐了一會，拿開衣服從枯草鋪上下來，舉目四望，這是一個小山洞，幾步外燃著一堆火，火堆四周烘烤著溼漉漉的斷樹根，除此外並沒有其他的東西，也沒有人。

衣服是誰給她蓋上的？火堆又是誰燒在這裡的？這地獄怎地長的如此奇怪？

林竺站起來往山洞外走，沒想到小山洞外是個更大的山洞，林竺順著光往外走，走到大山洞的洞口往外面看，絮絮揚(yáng)揚(yáng)的大雪還在下，四野的山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出這是哪裡。

風(fēng)夾著雪吹過來，感覺到冷，林竺退回山洞裡，反方向往大山洞的更深處走去探探究竟。

走到山洞最裡面，林竺發(fā)現(xiàn)洞肚子很大，上窄下寬，如倒過來的酒漏，往上看不到頂，頂上有光亮透下來，也有雪花落下來，如棉絮般的雪花墜進(jìn)這略微溫暖的山洞裡，融化成了小雨滴，藉著洞頂星子般射下來的一束光亮，仰頭去望，那些雨滴就像劃過黑夜的流星，晶瑩明亮。

再看洞中怪石嶙峋，流水潺潺，古樹怪藤在洞壁上攀生纏繞，鋪滿苔蘚的壁縫裡零星長著幾叢野草，還有不畏嚴(yán)寒早開的小野花。

林竺看到那綠鬱青蔥的野花野草，忽然想到了雲(yún)瑤的病，也許這洞中便生長著一株救命的荊蓿草也未可知。她忙仔細(xì)在洞中尋了一圈，結(jié)果卻大失所望。

底下沒有，她便往洞壁的更高處去看，不知道更高處有沒有，可這倒酒漏形的山洞不是很好攀爬。

她正仰頭望著，凝神想著，肩上忽然被披上了一件大衣，她驚得回頭，就見身後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男子戴著一張黑色面具，除了眼睛嘴巴，整張臉被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看不到他的容貌。

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不知爲(wèi)何，竟是相顧無言，好像老友重逢，明明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道起。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石塊上，半響，還是林竺先開了口：“你......是誰？”

男子只是看著她，沒有回答。

她便接著問：“我叫阿離，我應(yīng)該怎麼稱呼你？”

“你要是不方便，不用告訴我你的名字，就說個姓氏就可以了，也不行嗎？”

“你是一直住在這裡的嗎？”

“這裡就你一個人嗎？”

問了一大串問題，男子一個都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她不問了，過了會又忽然在自己懷裡摸出一張紙，攤開來，問他最後一個問題：“我要這種草有急用，你能不能幫我到那洞壁上去看看，看那上面有沒有長這種草？”

男子看了眼畫紙，又望了眼高處的洞壁，依舊沒答應(yīng)，往外走了。

林竺追出去，就見他坐到了小山洞裡的火堆旁邊，正忙著將不知從哪裡捉過來的兩條雪鱸架在火上烤。林竺腹中空空，看到魚立即就嘴饞了，從旁邊找了塊石頭打算也坐到火堆旁邊去，石頭略沉重，她搬不動，男子起身過來幫她搬到火堆旁，又沉默地坐回他自己的那塊石頭上。

兩塊石頭隔得遠(yuǎn)，林竺用力地將石頭挪了挪，向他靠近一點坐，坐下後，她自己也不知道爲(wèi)何想靠他近一點。

兩條雪鱸烤熟，男子將其中一條遞給她，她接過來道了聲謝，魚肉除了鮮香沒有任何味道，不過餓的時候吃什麼都是絕味，她三兩下將鱸魚肉吃下了肚，就見男子將他自己的那條雪鱸魚尾巴處最肥壯的部分遞了過來。

她忙說：“我已經(jīng)夠了。”其實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男子卻執(zhí)意伸著手，林竺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又問：“那你夠吃嗎？”

男子沒說話，往火堆裡添了些烤乾的斷樹根，起身走到枯草堆前，在石壁邊靠坐下，閉上了眼睛。

林竺邊吃魚邊看他，斷想，他可能是個啞巴。

相對無言的三天過後，林竺知道了他果真是個啞巴，一個聲都發(fā)不出來，同時也知道了自己沒有死，因爲(wèi)她不止會心痛，還會肉痛，比如心急吃魚時燙疼了舌頭，比如睡覺從草鋪上滾下來時磕疼了膝蓋，至於自己爲(wèi)什麼沒有死，且還安然無羔活在這個小山洞裡，她不知道。只曉得，這是件幸事。

一直下個不停的大雪，不知在何月何日停了，林竺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走出山洞去尋找出山的路。

這幾天裡她心裡很著急，一來憂心雲(yún)瑤的病，也不知道蘅蕪閣有沒有尋到荊蓿草，二來蘇眉找不到她怕是急瘋了，也不知道慕洵會不會曉得她到滄瀛山來，她覺得他可能會知道，給軍營送藥材的喬家人可能會告訴他，她來了。

另外還有崖頂上的唐軒和夏莆，以及那些跟著她進(jìn)山尋藥而枉死的無名的百姓，她不想讓他們屍橫荒野，至少該去收斂入葬。

她心急地問洞中的啞巴男子：“你知道這附近出去的路嗎？”

男子望著她，扔下手裡的柴火，沉默地往外走，林竺趕緊跟在他後面追出去。

雪積過膝，幾乎難以行走，根本都不知道哪裡有路，在這座古老的大山裡也辯不清方向，雪雖然停了，天空還很低沉，並沒有日月星辰可以借來分清南北。

林竺不知道啞巴男子究竟知不知道出山的路，反正問他也不會說，她就什麼都不想地跟著他走，踩著他的腳印，一步跟一步，時而摔倒，時而滾下雪坡，滾得次數(shù)多了，他過來牽她，她也不反感他的觸碰，攀附著他的力量在雪地裡艱難前行。

走了多久不知道，林竺突然在這寂靜無聲的雪山裡聞到了一陣狗吠，而且不止一隻，應(yīng)該是一羣。

在老山裡聽見狼叫虎叫都不是稀奇事，有狗叫就很稀奇了，這說明山裡面有人家。自從百年前玄族舉族移去太祁山後，這滄瀛山就幾乎沒有人涉足，尤其是山水險惡的西南峰脈，如何會有人家？

她疑心是自己的幻聽，忙問男子：“你聽見狗叫了嗎？”

啞巴男子點頭。

狗叫聲越來越近，似乎是奔著他們來的，林竺聞聲看去，就見五六隻大獵狗從雪坡嶺子上狂奔著朝他們跑了下來，將雪浪踏得飛濺，揚(yáng)起一片雪霧，那氣勢像要衝過來將他們當(dāng)作獵物撕咬分食一般。

林竺驚嚇，下意識就緊緊貼住男子往後退，男子半摟著她，側(cè)身擋在了前面，兇惡地盯著衝他們而來的“敵人”。

獵狗衝過來卻沒有傷害他們，只是圍著他們吠叫，沒一會，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主人劃著雪筏子從後面追過來，將獵狗們喚到身邊，制止了狗叫。看身形是個中年男子，扯下圍住口鼻的棉脖，先出聲問他們是哪個村子裡的人，看了下他們穿著並不像普通百姓，又轉(zhuǎn)口問他們是什麼人，怎麼會在這大雪山裡行走。

林竺避過重點說：“我們在山裡迷路了，想找出山的路，您是住在這山裡的人家嗎，能否爲(wèi)我們指一條明路？”

獵狗主人說：“你們好好的怎麼會跑進(jìn)這大山裡迷路，現(xiàn)在出山不行，出去的路是從兩座山的崖縫裡過的，被大雪冰凍堵死了，得雪化得差不多了纔出得去。”

林竺聽了心涼了半截，雪下得如此之厚，看這天氣陰陰沉沉也沒有雪過天晴的跡象，要等雪化還不知要等多久。

只是沒有路，急也沒用，她忙問獵狗主人能否收留他們一段時間，說時往自己身上摸，想找點值錢的東西出來作抵，可她沒有帶銀子首飾的習(xí)慣，頭上的玉釵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只有束髮的一根絲帶上縫著兩粒紅玉珠還值點錢，她將頭髮散下來，紅玉珠髮帶遞上。

山裡人純樸，獵狗主人笑了：“我要你這女兒家綁頭髮的紅珠子做什麼，你們直接跟我走吧，我都碰見你們了，總不能讓你們凍死在這雪山裡。”

林竺忙謝過，收起紅玉珠髮帶和啞巴男子一起跟上去。

路上，林竺知道了獵狗主人姓譚，住在前方山谷裡的一座小村裡，那座村也沒有名字，一共就二十幾戶人家，一半是大雪降下來前，從鹿城或是塘邕關(guān)逃難而來的百姓或是負(fù)傷的逃兵，另一半在幾十年前就已經(jīng)住在了這裡，也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一羣人進(jìn)了深山，看到山谷裡有現(xiàn)成的屋子，雖然都很破舊，但稍作修整，卻是個能住人的地方，就在深山裡落了根。

林竺心想，那些殘屋斷樓只怕就是玄族百年前留下來的遺蹟。

到了山谷，果然就見有屋樓數(shù)十座一直往山谷裡延伸，直到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