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的一場突襲,南帝大軍毫無察覺,薛家軍狠狠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當火石箭矢一齊從山嶺上滾下之時,叛軍亂作一團。
叛軍因駐守糧倉安逸已久,缺乏應變之力,軍中除了一個李重元就再無出色將領(lǐng),李重元統(tǒng)領(lǐng)這支大軍且還時日不長,難有一呼百應之威勢,幾十萬大軍面臨突發(fā)狀況,竟如一盤散沙,被打得四散亂逃。
當?shù)诙€黎明到來之際,這場極爲混亂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除去逃跑和戰(zhàn)亡的,總十五萬叛軍歸降,李重元於混亂中被斬殺馬下,蕭央不知何由發(fā)了瘋,連同兒子蕭望一起成了階下囚。
至於南帝,無人見到過他,軍中傳言他是落敗而逃回了雪峪山。
爲此,連同薛蘊在內(nèi)的數(shù)位大將都向慕洵提議,必須乘勝追擊殺到雪峪山去捉拿南帝,見慕洵似乎沒有此意,薛蘊更是直言不諱說道:“養(yǎng)虎于山,這於你往後的大業(yè)可是個隱患啊。”
林竺突然衝進營帳中,緊張地問慕洵:“你會帶大軍上雪峪山?”
慕洵看著她隱忍沉痛的神情,心裡生疼,即便恩斷義絕、不復來往,也不可抹滅那個人陪伴過她的十五年,而那片土地承載著她今生最純淨的歡笑和回憶,他怎忍心帶著不知輕重的大軍前去踐踏!
他握過她的手,拉她到身邊,溫聲道:“累了,我們回家。”
薛蘊急了,攔住道:“殿下,自古以來有史爲鑑,放虎歸山可是大忌!哪個帝王登基不先處理有二心的兄弟?何況還是先皇時封的太子、有能力再次起兵的雪峪門門主!再說要不抓回南帝,回京也不好跟皇上交待,殿下切不可婦人之仁……”
“薛副將軍,”慕洵打斷他的話,聲正言辭地告訴他:“本王不需要對誰交待。不過不可婦人之仁,你倒是提醒得對,有些事到如今該作個了結(jié)了,否則再拖下去於國於民於你我皆不利,早些毀滅也許才能早些重生。”
他牽著林竺大步離開營帳。
薛蘊一臉迷糊,去問旁邊的柳延凱:“你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嗎?”
柳延凱迷茫地搖了搖頭:“不過,末將認識殿下的時候,殿下便是有勇有斷,末將相信殿下這麼做必有道理。”
不出三日,大軍返程,不出十日,大軍抵達昌陵南城外。
城中已是重兵把守,皇帝將鳳棲山的五萬駐軍全都調(diào)入城中,命已經(jīng)沒有任何力量的七子榮王於城牆上宣讀聖旨:大軍駐紮城外,只許慕洵獨身入城,進宮覆命。
這聖旨,接,恐受制於皇帝!不接,那便是抗旨謀逆!
五萬駐軍當然抗衡不了幾十萬薛家軍,可那又如何,既便慕洵屠了整座昌陵登基爲帝,自此就得揹負謀反弒君弒父之罵名,能讓這個兒子受史書之錘釘、萬世之唾罵,皇帝覺得就算丟了皇位,那也不虧!
看著緊閉的昌陵城門,和城樓上冷嘲諷笑的榮王,饒是出身世家的薛蘊都忍不住想要罵娘,拽著馬繩對慕洵說:“我是真不明白,皇上早晚要駕崩,他的皇位早晚要傳於人,他可容肅王,可容榮王,爲何就偏偏容不得殿下你,難道說你非皇上親生?”
慕洵神色淡淡,沒有惱怒,沒有怨恨,也沒爲這不公平的待遇而覺憤憤不平,他對皇宮裡的那位父親早已心灰意冷,而今日之局面也早在他的預料之中,沒有什麼好奇怪。
他只對薛蘊道:“城外的大軍你帶著就地紮營,不可妄動。”
說罷他翻身下了馬背,去後面的馬車裡接林竺和承宣。
薛蘊糊塗了:“不是殿下,你這是要一個人進城去見皇上?”看他將林竺和承宣一併扶上馬背,薛蘊都傻了:“你還要帶著他們母子倆一起陪你去冒險?”
林竺說:“哥哥,你有見過赴死還拖家?guī)Э诘膯幔磕惴判陌桑难e有數(shù)。”
晁靖都沒讓跟著,一匹單馬慢悠悠駛到城門樓下,城門僅開了條縫可容他們過身,待他們?nèi)肓顺怯至ⅠR緊關(guān)了,生怕大軍在此時衝進來似的。城樓上榮王匆匆跑下來想說些冷嘲熱諷的話,慕洵沒有理,騎著馬徑直往城北皇城方向駛?cè)ァ?
林竺在他懷裡說:“感覺你做了大決定似的。”
慕洵輕聲答道:“是,這個決定如果早點做,也許一些事就不會有了。”
從城南到城北,從宮外到宮裡,一路簡直暢通無阻,兵部尚書趙仁鬆和禁軍統(tǒng)領(lǐng)張兗在東和門前爲他們開道,領(lǐng)少師閒職的郭鍇麟和錦醫(yī)堂大夫越忱,領(lǐng)著數(shù)位大臣在明德殿前迎接。
皇帝豈會給他們安排如此隆重的排場。雖然不曾想過兵部尚書趙仁鬆,及曾在西和門爲難過她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張兗都是他們幕下之人,可看到眼前這一切,林竺已然明白,這座皇宮、這座昌陵、這整個天下,不費一兵一卒,已經(jīng)是身後摟著她的這個男人的了!
越忱首先迎上來請禮,稟明情況說:“自去年冬日開始,皇上的身體就時好時壞。前幾日接到殿下的消息後,我給他加了味藥,如今他正臥病在牀。兩個時辰前他傳了榮王去給殿下傳旨,因爲等殿下等乏了,半個多時辰前受不住睏倦睡著了,此刻對宮中的一切變化還不知道。”
慕洵點了點頭,帶著林竺和承宣進明德殿。
明德殿中只有皇帝一人臥在軟榻上,所有的妃嬪尤其是皇后都被軟禁控制,並沒有內(nèi)妃伺候在旁,皇帝正睡著,倒也還不知道這些事。
慕洵走進去後,並沒有出聲喚醒皇帝,其他人站在榻外靜靜候著,他便坐到榻邊,安靜地等著皇帝自行醒來。
從出生長到十八歲,他的母妃雖不是皇帝所有女人裡最尊貴的,卻是最得寵的,他便自小也跟著母妃的得寵而受寵。他那時不知道,母妃的得寵並不是皇帝真正的喜歡,而是母妃背後的雲(yún)家權(quán)勢逼著皇帝不得不寵,他天真地以爲他的父皇疼愛他,所以他曾經(jīng)也很愛他的父皇。
直到六七年前的那樁事,推翻了他所有的天真,當他得知母妃是被他毒死,他恨過,發(fā)誓將來有天一定要將他斬殺於母妃墳前,他要他永遠跪在母妃墳前懺悔!但想到母妃的柔善,想到老師的寬仁,他的理智漸漸地就代替了他的憤怒與仇恨。
榻上的這個人是一國之君,儘管這皇位來得齷齪不正,卻也保了楚國十幾年的安穩(wěn)。不管他暗地裡用了多少不堪的手段,在天下看來還算一位治國有道的君王。所以不能公開十五年前、六年前的那些骯髒陰謀,去推翻他在天下人面前久積的威嚴,那會引得朝野人心浮動猜忌,會讓天下百姓對慕氏統(tǒng)治下的朝政失望,會讓楚國形如散沙,會給覬覦楚國的那些邊民小國以可趁之機。
所以,他只能用最溫和的方式來處理安睡在榻上的這位帝王。
皇帝醒來,就見慕洵坐在牀沿邊,正目色平靜地望著自己,他的身後站著林竺和小皇孫承宣。看到他們,皇帝心裡隱隱感到些不好,但是他自認爲很多事還在自己的掌控中,他早就將五萬鳳棲山駐軍調(diào)進京來,而皇城禁軍統(tǒng)領(lǐng)張兗是他最信得過的武臣,除非慕洵領(lǐng)薛家軍強攻,否則這天下還是他的!他只不過是小小睡了一覺,慕洵又怎麼會如此之快拿下皇城?
他這麼想著,安心地撐著身子坐起來,問道:“德公公呢?”
“父皇習慣他的照顧,兒臣喚他進來。”慕洵說道,轉(zhuǎn)過去對簾外的侍衛(wèi)說:“將李懋德叫過來。”
侍衛(wèi)出去叫人。
不一會德公公走進來,朝著主子撲嗵就跪了下去,老淚縱橫,伏地不起。
看到德公公這般模樣,皇帝心裡咯噔了一下,盯著慕洵,質(zhì)問:“你這、這什麼意思?”
看簾外站著的數(shù)人,眼中對他都沒有了敬畏,而是一致的平靜,皇帝極不敢相信地指著慕洵問:“你、你殺了趙仁鬆,你殺了朕的五萬駐軍?!你屠了朕的皇宮?!”是他睡得太死了嗎,爲何那麼大動靜竟一點也沒聽到?
忽然看清簾外候著的張兗,皇帝喊他:“張兗!”
張兗站在簾外,紋絲不動,他的主君是慕洵,慕洵沒指示,他沒有必要理會其他一切。
看張兗不再聽令於自己,皇帝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狠狠僵住,明白過來了一切,他齜目指著張兗,氣得話顯些說不全乎:“你、你、張兗你,你竟然,枉朕將你作忠臣!這麼多年、這麼多年,朕竟是在身邊養(yǎng)了條毒蛇!”
皇帝又齜目瞪著慕洵:“你反了!你到底還是反了!”可笑的是,自己竟然蠢到讓榮王去傳旨,他如今已有軍功在身,被聖旨明正言順傳進宮來,他要拿了這皇位,即便是假的也都能成了真!
“朕六年前就該殺了你!”想明白是自己送了他皇位,皇帝氣到哆嗦。
“就算再來一次,六年前你也不會殺了我。”慕洵平靜地看著他,語氣淺淡地說道:“你清楚地知道先祖的江山是如何得來的,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江山是如何得來的,你懼怕氏族的力量,懼怕薛家,也懼怕雲(yún)家。儘管雲(yún)家百年不涉朝堂,對朝堂的影響卻一點兒也不弱,就像十五年前你登基爲帝后朝臣們逼著你冊封我娘爲皇后,冊封我爲太子。你想做明君,就得順天下民心之意,你不得不妥協(xié),以冊封我爲太子來換得朝臣們的退讓。豈料我成年後,朝臣們又開始逼你,逼著你交與國事給我處理,你怕這是你受制於氏族力量的開始,這一次再也不肯妥協(xié)了。可殺了我,你怕我娘不依不饒,挑得雲(yún)家也來干預,所以你便用我孃的命廢了我的太子之位,讓我處於孤立無援之境。”
“你、你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