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正逢故人忌日,夜裡怎麼都睡不著,腿傷纔剛好了個七七八八的林竺就索興披衣而起,爬到院裡的假山上尋了塊平整的石頭坐在上面看月亮。
月亮不夠亮,彎在天邊如一道細眉,星星也不多,零零散散不仔細看看不見,夜風還有點涼,她搓了搓手想,好想念師父的醉夢生啊。
她獨自坐了一會兒,從懷裡拿出一根白玉短笛,那笛身雪白如月、潔如凝脂,玉色裡嵌了枝半透明的白桃,看著栩栩如生。她盯著白桃喃喃自語:“入陣前你就已經(jīng)做好了打算,拿你的命來換阿離的命是不是?你怎麼能騙阿離,你說我們都可以活著出來的。不,你不會騙阿離的,你還活著是不是?不然我怎麼能聽到《解憂》呢......”
四周寂靜無聲,陰冷的夜風吹過面頰,十分涼。
她抹去兩滴清淚,兩隻手握住短笛兩端橫放到嘴邊,對著笛身上僅有的四個笛孔鼓著嘴吹,挨個吹一遍一個都吹不響,反倒聽見一句清寡的男聲:“笛子不是像你這樣吹的。”
突然聽到說話聲她嚇了一跳,偏過頭去,看到大朵大朵玉蘭花盛開的繁蕪下,站著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男子白衣墨發(fā)、纖塵不染,夜風裡衣袂翩然,如從黑暗裡忽然撕裂開的一抹亮色,耀目如朗月星辰,她看得微微心驚,一時完全怔住了。
慕洵負手站在玉蘭樹下,盯著坐在石頭上的女人,她在看自己又不像在看自己,神色透著一絲絲憂傷,不知道想什麼想的入了神,慕洵微擰了眉,又向前走近了兩步。
林竺終於回了神,看清眼前男子的面容,這才意識到這個人不是記憶中那個華衣勝雪、目光清冷如詩、挑琴弄弦的白衣哥哥,而是隱忍狠厲的慕洵!
想到他十幾天前冤枉自己、打了自己,林竺冷哼了聲並不想理會他,但又記起自己是他府中後院的一個婢女,她的生死都掌在他的手中,惹惱了他吃苦的是自己,人在屋檐下,有時就不得不低頭。她遂將笛子放回懷裡,從假山上走下來行到他面前,屈著膝要向他行禮。
只是師父從來不拘她規(guī)矩,她在薛府學的禮儀規(guī)矩多半都用不上,這會突然要用,有些不知道怎麼做了。她屈著膝,雙手一會左邊擺一會右邊擺,一會又想到底是左手覆在上,還是右手覆在上,神情很是糾結(jié)。
慕洵盯著她的小動作,脣邊綻出一個很淺的笑,只是轉(zhuǎn)瞬即逝,說道:“既然不會就算了,起來吧。”
林竺非要跟自己較勁,擺手說:“我其實會的,你先等一會,讓我想想......”後邊執(zhí)燈照路的田姜本就看得很著急,恨不得衝上前去教她,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林竺聽到田姜的笑就好一陣尷尬,僵了僵,放下手站直身,不說話,也不看慕洵。
慕洵盯著她疏冷的表情,淡淡問:“涼夜不睡,有心事?”
他這口氣閒得簡直就像他們很熟一樣,壓根就忘了十幾天前他幾乎要了她的命,她冷著臉很沒好氣地說:“殿下不也沒睡,難道也有心事嗎?”
聽著她這衝勁兒很足的回答,慕洵深深地盯著她,淡淡地說:“本王的確有心事,在想你究竟是誰。”
“心事之所以被稱做心事,是因爲本應該放在心裡,說出來就不叫心事了,殿下不用講給我聽!”
“心事存在的價值是等待與人分享,本王倒是覺得,不能說的叫秘密,能說出來的才叫心事。”
他明擺著是不會罷休,再繞下去,今晚就得跟他來一場心事究竟該不該說出來的辯論,林竺決定不迴避了,擺正腦袋看著他,哼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告訴你,又何必問?”
慕洵目光精厲地盯著她:“你就不怕本王殺了你?”
林竺脣邊勾了點冷笑:“你要想殺直接就殺了,又何必跑來跟我聊天?”
慕洵盯著她,目光比夜風還涼,她不由自主顫了一顫,捱過十幾天前的那頓打,她心裡還真有點怕他!
但不過一瞬,慕洵又換了淡淡的目光,悠悠地說:“本王暫時不會殺你,因爲留著你,還有大用。”
林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一個你揣摩不透的男人跟你說,留著你還有大用,簡直能叫人寒到髮根。
慕洵說完沒多理她,轉(zhuǎn)身往院內(nèi)走,林竺下意識提醒說:“欣妤姐姐已經(jīng)睡了。”忽然想他大半夜跑這麼遠到清池臺來,肯定不是找自己純聊天的,他要真的想換換口味來點清淡的而重新寵幸欣妤,絕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便又趕緊補充說:“我的意思是,我先去替你叫她起來。”她轉(zhuǎn)向屋走。
慕洵卻叫住了她:“睡了就不用叫了,本王過來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只是告訴她一聲,明日隨本王一起去雪峪山,你幫本王通知她也一樣。”
“去雪峪山?你去雪峪山做什麼?”林竺驚訝,不過又很快將太過表露的神情收了起來。
慕洵盯著她靜靜淡淡的模樣,分不清剛纔是否是自己看錯,便不動聲色解釋道:“本王的王妃舊病難治,本王送她去找清修先生治病,欣妤的寒癥也是幾年不好,上回越大夫囑她要多往陽光下走一走,本王帶她一起去當是散心。”
說完,仔細盯著她的神情。
林竺這回不是驚訝,而是疑惑不解,師父妙手回春的醫(yī)術(shù)誠然無人匹敵,慕洵會想找她的師父爲自己的王妃看病很合乎情理。只是尋王妃舊疾復發(fā)的實情別人不知道,貨真價實的尋王妃本人——她——卻知道是個晃子,現(xiàn)在他竟然要送一個晃子去雪峪山找她的師父看病,這不是有病嗎?
還是他有其它需要掩人耳目的目的?
她琢磨不透他的爲人,猜不透他的用意,又不好直接問他爲什麼要送假王妃上雪峪山,略略思考一瞬後,問道:“聽說清修先生很不喜歡和皇族打交道,你確定你能上得了雪峪山,見得到清修先生?”
“這是本王需要考慮的問題。”意即不勞她操心,她問得太寬了。
林竺立即冷冷冰冰扭過臉不再說話了,嫌她問得多,她還懶得跟他廢話呢!
慕洵見她神情藏得太好,也不想和她多囉唆,轉(zhuǎn)身要走,走之前想起什麼又轉(zhuǎn)回來,提醒她說:“對了,此事你明早替本王轉(zhuǎn)告欣妤,她身邊沒什麼人,清池臺的人全部都跟著去。”
林竺赫然轉(zhuǎn)回臉來瞪他,他這後半句話分明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清池臺統(tǒng)共四個人,夏莆和馮邱想都不用想肯定得跟著。“你這是在變相警告我,我逃不出你的掌骨嗎?”
慕洵望著她,似乎在笑:“知道就好。”
突然,一個護衛(wèi)從遠處飛了過來,急慌慌地落地跪下向慕洵稟告:“殿下,府裡闖進了一個刺客!”
闖進個把刺客不是大事,慕洵沒答話,田姜在旁低聲斥責道:“有刺客去告訴晁總管,慌慌張張跑這裡來做什麼,難不成還要殿下親自去抓一個刺客?”
護衛(wèi)急忙解釋說:“是晁總管讓屬下來的,刺客原本是衝著王妃的院子去的,但被守夜的婢女發(fā)現(xiàn)了,晁總管帶人追拿他時,他躲進了世子的解憂院,在解憂院失蹤了,晁總管正......”聽到刺客躲進了兒子承宣的解憂院,慕洵話沒聽完,立即化爲一道白影飛走了,不會武功的田姜也急忙提著燈籠拐出了清池臺。護衛(wèi)愣了一愣,隨後連忙飛過清潭追著主子們?nèi)チ恕?
看著三個大活人瞬間消失,林竺不由得皺眉細想,刺客是衝著“王妃”的院子去的,便是衝著她來的囉?那跟在常州刺殺她、以淬過冰蟬毒的暗箭中傷她的會是同一個人嗎?如果是同一個人,究竟誰會這麼窮追不捨地想置她於死地,在她“病重垂死”的情況下還要冒險來補一刀?
想不出這麼個人來,她突然就有些後悔以前沒有多問問父親軍務之事,或者問問昌陵的權(quán)力政局,如今出了事,竟然連一個懷疑防備的對象都沒有!
想到這個,她又想起了那天父親將賜婚的聖旨拿給她看時的模樣。父親馳騁沙場一呼百應,萬事斂入眼裡都能運籌帷幄,但那天他很疲憊很蒼老,神情很爲難,沉默了許久後跟她說:“我以你的名義跟皇上說,你選中了尋王,皇上同意了。現(xiàn)在就差你的意思,你如果同意,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你如果不同意......”
“如果我不同意,這聖旨能悔嗎?”她打斷父親的話。
父親爲難地看著她,良久,才說:“竺兒,爹沒辦法,不過爹也就你這麼一個女兒,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嫁......”
她又打斷了父親的話:“我聽明白爹爹的意思了,作爲父親,您自然是不希望我嫁的,但作爲薛將軍,您很希望我能嫁過去,所以才先定後詢,帶著皇帝的聖旨來問女兒的意思!女兒的意思真的有那麼重要嗎?算了吧,既然聖旨都下了,那就嫁吧,誰叫女兒生在將軍府呢,您經(jīng)常跟您的將士們訓話說,先有國纔有家,您是三軍主帥啊,以身作則,那女兒就配合您!”
當日的那些話,當然氣話的分量很重,不過現(xiàn)在仔細來想那件事的本身,裡面有很多疑惑不解之處,父親已經(jīng)是玉品的鎮(zhèn)國大將軍,大權(quán)在握,薛府的百年聲望也不低,竟然還有能令父親深感爲難的事,那件事必定不是小事。
難的是,她對朝局政治一概不知,不知道父親爲難的真正原因,也不知道皇帝同意她嫁給慕洵的真正意思,更不知道在常州對她放暗箭的幕後黑手在阻止這樁婚事中想得到什麼益處......
她正凝神想著這些事,眼前突然罩過來一抹黑影,她條件反射就以爲是刺客,驚地連步後退,卻被黑影攬住腰抱了過去,另一隻手在她張嘴叫出聲音之前捂了過來,對著她“噓”了一聲。她睜大了眼睛,看清黑影遮著的半張銀質(zhì)面具,突然就改變主意放棄了掙扎。
黑影脣角勾出了笑容,先四周看了看,二話不說攬住她躍上高牆,連翻了兩道院牆後直接離開了尋王府,一路飛檐走壁,在一條遠處有燈光照過來的暗巷子裡停了下來。
“啊!”兩人剛一落地就聽一女子驚叫,巷子的角落裡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就見兩個衣衫不整的男女慌里慌張跑出來。林竺朝他們跑遠的方向仔細去看,人聲喧騰、燈紅酒綠,如果她沒猜錯的話,那地方應該就是傳說中的花街柳巷。
“看你帶的好地方,壞了別人家的好事!”林竺笑懟。
“我就是看這邊亮著燈,可以借來好好看看你。”黑影鬆開她,將臉上的半張面具摘了下來,露出一張臉廓分明、清俊英朗的面龐,熟悉的容貌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年長她七歲,卻比她晚入師門七天的師弟秦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