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若沒有滾,忍著情緒在草鋪旁坐了半響,才壓著心裡的翻涌,平緩說道:“郭大人,你也知道自己家世敗落,如今孤單一人活在這世上,那你更應該好好愛惜自己。勾結戶部尚書朱炎京與地方豪紳私籤協(xié)議,皇上雖然發(fā)怒,可好在如今只是幾張白紙,那紙上的十萬兩白銀你又沒有真的貪進自己懷裡,只要你認了這罪,皇上顧著葉老先生剛剛纔入土爲安,頂多罰了你的官職,不會罰去你的性命。”
郭鍇麟閉著眼睛當沒聽到。
殷若繼續(xù)勸道:“薛家、雲(yún)家、郭家在百年前曾是並駕齊驅(qū)的三大世家,郭家與皇族走得最近,到頭來子嗣凋敝連家府都保不住,你還認不清裡面的原因嗎?他們皇族的爭鬥你攪和不起,不要再替尋王賣命了,楚國的天遲早有天要換,你跟著尋王謀事,早晚有天要跟著他賠去性命,難道你真的想要郭家斷絕血脈?”
“斷絕血脈?”郭鍇麟翻身又坐起來,盯著她冷嘲:“你這麼來勸我,好像比我更怕那一天?”
殷若不作聲。
郭鍇麟笑了笑,無賴地問:“要不我們做個交換,你跟我回郭家,我就不替尋王賣命了,怎麼樣?”
殷若看著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又說道:“殷若只是建議,將其中利害關係說透,也算對得起你我相識一場,至於聽不聽全在於郭大人你自己,你要不想活就打死不認便是,否則你就得將這罪認下,甚至跟皇帝說你只是從犯。”
“從犯?你是在提醒我什麼嗎?”郭鍇麟品味那兩個字:“如今誰都知道我在替誰做事,我要是從犯,那主謀是誰就不言而喻,那紙上的十萬兩白銀的確也沒有真正貪進誰的懷裡,要不了誰的命,不過會讓皇帝老兒發(fā)怒,皇帝老兒要是發(fā)了怒,他就有藉口將我上頭的主謀趕回江州,這事的結果最終誰獲利?”
他緊緊地盯著殷若的表情,似玩笑地問:“大半年前你問過我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在替尋王做事。今天我倒想問問你,你又在替誰做事?”
殷若忽然緊張,面上平靜,心裡已如鼓擊,將絲絹暗抓在袖中抓得緊。
郭鍇麟細問道:“是皇帝,還是榮王?這便是你寧肯死在花好月圓也不肯回郭家的原因?”
殷若突然一笑,回他道:“殷若紅塵女子,自保尚且不足又何談替他人謀事,郭大人的想象力是不是太豐富?殷若今日之所以勸郭大人這番話,純粹出於相識多年、郭大人曾多番相護的私心,郭家又曾是名門望族,你爺爺、你父親都曾是世人讚譽的大師,換作旁人也會想來勸郭大人兩句。就算你指認尋王殿下,他也不過是被罰回江州,可說是毫髮無損,可你若硬扛著不認,給不了皇帝想要的答案那就只有死。尋王殿下貪慾的皇位,和郭家零丁凋敝的香火,孰輕孰重郭大人不會想不明白吧?”
郭鍇麟盯著她的眼睛,簡直要盯到她心裡去,盯了好久他才移開目光,拽了根草重新叨在嘴裡,雙手反枕在腦袋後面躺了下去,似乎又是那個吊兒郎當?shù)幕焓拦樱ρ缘溃骸澳阏f的對,對不起誰也不能對不起老祖宗,我是該好好想想。你讓我考慮考慮,慕洵是我兄弟,背後捅他一刀這事,我還真沒想過。”
瞅她一眼,他戲言:“不過要是你肯回郭家做我姐姐,這事我立馬就能應了你,怎麼樣,你也考慮考慮?”
殷若看著他,半響,回道:“好,如果能令郭大人看清利弊,我答應你。”
郭鍇麟的嘻笑僵在嘴邊,目光直直地盯著她,吃驚、沉痛、欣喜,各種複雜的情緒撕扯著他,他有多想認她回郭家祖祠,她心裡很清楚,可一直不曾答應,但現(xiàn)在她鬆了口。他不知道她鬆口的原因,是隻爲救他出這囹圄的大牢,還是想要他跟著她的想法走,去指認慕洵爲這樁貪案的主謀。他潛意識裡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多一點。
他幾乎想要咆哮,但想到隔牆的“耳朵”,又冷靜地將所有的情緒都忍下,復又笑開說:“話說了就得當真啊!不過認祖歸宗這麼大的事要有個足夠分量的長輩見證,如今葉爺爺已經(jīng)死了,你說我們該找誰呢?柳樟那個老傢伙輩份夠是夠,就是迂腐的很,未必肯答應……”
他皺眉細想,殷若說道:“這事還是等你先從大牢裡出去再談吧。”
他一笑:“那倒也是,長姐如母,全聽你的。”
殷若走後,郭鍇麟叼著根草盤腿沉思,不經(jīng)意瞅到殷若提過來的酒菜,他扯掉草爬過去掀開竹籃,從裡面捧出一小罈子酒,望著酒沉默了一會,然後拔掉酒塞子,豪氣干雲(yún)地將整壇酒全倒進嘴裡下了肚……
尋王府。書房的燈火照到明。
慕洵已經(jīng)從刑部衙門回來,所謂的郭鍇麟與地方豪紳私籤的協(xié)議他也看到了,簽名幾乎就是郭鍇麟本人的字跡,真假很難分辨,他已經(jīng)讓越忱去篩選所有擅長模仿書畫者的信息,但這需要時間來等。而朱炎京那裡的調(diào)查也需要時間來等。似乎是關心則亂,這等待的時間令他神思過煩,他有些害怕證據(jù)來得太慢,郭鍇麟已經(jīng)沒了命。
他正煩憂著,田姜忽然急匆匆進門來,低腰請安過後,著急地將一封短信遞給他,跟他說:“刑部大牢傳來的消息,說郭大人醉酒,被提審的時候,也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麼,將趙尚書給打了。”
“醉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慕洵不由皺了眉頭,接過信來,邊打開邊問:“他喝了多少,誰給的酒?”
“就一罈,花好月圓的殷若姑娘去看他的時候送過去的。”
“一罈就醉了?”
田姜愣想了下,時常在花樓歌舞巷混的郭大人從來只灌醉過別人,哪曾喝醉過自己,她反應過來:“您的意思是郭大人是在裝醉?爲什麼啊?就爲了將趙尚書打一頓?他的案子都脫不乾淨身,還敢打刑問的主司,他瘋了嗎?”
慕泡冥思道:“他是故意在‘酒’這個字上作文章,想告訴本王一件什麼事。”
“那他想說什麼?”
慕洵將信上的內(nèi)容大概掃了一眼,並沒有特別有價值的東西,便順手燒在小銅盆裡。看著信紙化爲灰燼,他琢磨道:“假借酒醉毆打趙尚書,目的是爲了傳消息給本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既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當下最爲緊張的這樁十萬兩白銀的貪案便是另有目的,他是想說這樁貪案背後主使之人的目的不在他。”
“不在他?那在誰?”
“既不在他,那自然是在本王了。”
猜出郭鍇麟的意思,慕洵未覺豁然,反而眉目蹙得更深,深深沉思起來。
衝自己來的會是誰呢?
是榮王嗎?榮王年紀最小,卻還是有幾分頭腦的,新田令的執(zhí)行是個**煩,防礙到各地貴族的利益很容易招火上身,他現(xiàn)在急於登上太子位需要貴族的支持,他完全有理由袖手看戲。郭鍇麟要是罪名坐實被革職,皇帝極有可能重派給他,他沒必要將沾不得身的**煩往自己身上攬,此事不像是他的圈套。
那是皇帝嗎?皇帝應該的確很想將他打發(fā)回江州,不過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一來有榮王黨請立太子的壓力,二來新田令的聖旨已頒,政令已下,屆時如若做不出成績,將來載入史冊打的可是他帝王的臉,皇帝應該不至於如此著急地趕他走。
既然不像榮王做的,不像皇帝做的,那在這昌陵城中還有哪股勢力有這等本事?酒是殷若送的,這些年郭鍇麟就一直堅定地相信殷若就是他失蹤多年的長姐。殷若要真的是十五年前在七王叛亂中失蹤的如瑛郡主……想到這裡,另一個人的身影突然就在他腦海裡跳了出來……
“慕洵。”林竺面色微沉地跨進書房門,正撞上慕洵看過來的目光,如寒冰利刃射過來。太久沒見過他那樣凌厲鋒銳的眼神,林竺立時如芒刺在背,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愣了下她才問道:“你怎麼了?發(fā)生了什麼事情?你剛剛看我那一下,真嚇人!”
慕洵立即放軟目光,起身朝她走去,溫聲說:“沒什麼,只是在想事情。”
“你想到什麼了跟要吃人一樣。”看田姜也在,林竺順勢就問:“怎麼樣,郭大人的事有沒有新情況?”
田姜正要如實回答,被慕洵暗示了一眼,話到嘴邊全嚥了回去。她含糊應道:“還沒有。”
慕洵將林竺拉到身邊,溫緩說道:“情況雖沒有,不過救他的辦法卻是想到了,比起斷本王的左膀右臂,皇帝應該更想看本王和榮王狗咬狗,沒有什麼比讓他覺得捏住了本王的軟肋更爲放心。”
說罷,他交待田姜:“找個面生的人想辦法見到朱炎京,讓他跟朱炎京說可以翻供了。”
田姜聽得一頭霧水:“就這麼一句話,朱炎京會聽嗎?”
慕洵道:“旁的無須多講,他會聽的。”
田姜十分猜疑,完全不能明白朱炎京怎麼就會聽他們的話地將之前在金鑾殿上認罪的供詞翻過來,但想到剛剛主子暗示的那一眼,明白主子是不想當著王妃的面說得太透,於是沒有多問,執(zhí)退禮出去,找人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