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洵出來的時候,秦遠已經走了。
慕洵看林竺衣著並不厚實,坐在清池邊吹冷風,便將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暖和帶著體溫的大衣從背後像個懷抱一樣圍過來,林竺順勢就伸手摟住他的腰身,躲進他懷裡。
他衣上有清淡的蘭草香,令她十分舒心。
還不太習慣她的主動,慕洵愣了下,又笑了,伸手也將她抱住。
林竺埋在他懷裡,悶聲問:“師父單獨留下你說了什麼?是不是跟你聊昌陵如今的局勢?”
慕洵顏色不改,順著她的話騙她說:“師父是因爲要離開了,才問我對昌陵的形勢有沒有把握。”說著又道:“師父怕過兩天就會迴雪峪山,你留下來多陪陪他。”
“昂?”林竺意外地擡起頭看他,師父要離開她並不意外,師父不屬於昌陵早晚都會走,她意外的是慕洵說的是“你留下”而不是“我們留下”。她問道:“我留下來陪他,那你呢?你不跟我一塊兒留下?”
慕洵淺淡道:“我有事要處理,住在清池臺會有諸多不便。”
“那不是看不到你了?”
“晚上我都過來陪你吃飯。”
“那今晚先住這,明天開始算,這樣明天我們還可以一起吃頓早飯。”
“今天不行,有件急事要去做。”
她不高興,抱著他不撒手,哼哼唧唧在他懷裡噌。他看她像只小賴貓似的,噌得他氣血沸騰,胸膛一灘柔軟,他有些受不了,擡起她的頭道:“別鬧,否則......”他捧著她嬌嫩明晰的臉,忍了一忍,輕說道:“否則,夫人可還記得,大婚當夜你逃跑了,留爲夫守了一夜空房?”
林竺聞言,臉頰染紅,顏色格外好看,立即放開他,側了半邊身去,揮手說:“你走吧,趕緊走!”
慕洵低聲笑了笑,帶著晁靖離去。
夜入三更,繁星不見,皎月當空,如霜似雪,院子裡潔白一片。
夜風雖冷,冬夜的景色卻還不錯。清修盤腿坐在清潭旁的涼亭裡,望著天上的月亮,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思考什麼人生大事。林竺走過去,在他身旁也跟著席地而坐,他側身看她,忽然問道:“有酒嗎?陪老子喝幾口。”
林竺揚手讓蘇眉去取兩壺酒來,再回頭來問:“稀奇啊,您不是向來討厭我喝酒,怎麼主動找我要酒喝?”
酒取了來,清修開了一壺,喝過一口後,咂咂嘴纔回她說:“老子不是討厭你喝酒,是討厭你整天就只知道惦記著酒窖裡的那幾十罈子酒!老子統共就那點,被你惦記得都沒剩下兩壇了!老子自己還要喝呢!”
“小氣鬼!喝沒了您再釀不就行了!”林竺撇了撇嘴,眼珠子一轉又笑嘻嘻地問:“師父既然不討厭我喝酒,那將釀酒的方子告訴我可好,不然雪峪山那麼遠,我以後要是饞您的‘醉夢生’,可就喝不到了,如果我有了酒方子,我就能自己釀了來喝。”
“那方子......”清修頓了會,搖頭:“不記得了。”
“您敷衍我是不是,您自己的酒方子,怎麼會輕易忘記?”
“那方子是你孃的,不是老子的,酒窖裡剩的那些酒也都是你娘釀的,不是老子釀的。”
林竺驚訝,有了興致:“我娘釀的酒,我娘也很喜歡喝酒嗎?”
“你娘不喜歡喝酒。”
“那她怎麼會釀酒?”
清修喝了口酒,望了望雲天之外的皓月,回頭來覷她:“釀酒算什麼,你娘什麼都會,比你個臭丫頭聰明多了!”
一言不合就捱了師父的損,林竺又撇了撇嘴。
跟著喝了幾口溫酒後,想到難得和師父一塊兒喝酒、月下聊天,她又興致勃勃地去問:“師父,您跟我說說我娘唄,她走的時候我太小,這麼些年有關我孃的事都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可別人知道的都跟傳說似的,而我爹又不是太願意跟我提起娘,那您跟我講講?”
清修望著她,她笑著道:“比如說,我爹是怎麼和我娘認識的,是不是有段值得人豔羨的好故事?”
清修很不屑的輕哼了一聲:“他們能有什麼好故事,你那將軍爹爹是薛府的大公子,每年年底都會到昌陵參加皇帝老兒的羣玉宴,你娘是先皇太后封的公主,自然而然就能見到他,一點都不值得講!”
林竺略感失望,又歪過腦袋去問:“那您呢,我爹和我娘能認識不出奇,當年您可是雪峪門的門主繼續人,我娘是皇族的公主,雪峪門和皇族素來不交好,您老人家是怎麼跟我娘認識的?”
清修半響不說話,望著月亮,似在回憶,很久才拍了拍酒罈,悠悠道:“我能跟你娘認識,因爲這酒。”
“酒?”
“我年輕的時候不著家,天南海北四處遊玩,去南海里盜珍珠,去北山上和人熊打架,去皇宮裡盜酒喝。那天我盜了酒,尋了塊屋頂坐著喝,喝多了就勢躺下就睡,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有人聲,我就醒來了,迷迷糊糊地翻個身,從屋頂上滾了下去,直接砸到了你娘面前。”
林竺撲哧笑出了聲,簡直能看到師父抱著酒罈滾下屋頂的醉漢模樣。
清修似想到當年的風華歲月有些感慨,也笑了:“當時,你娘身邊的幾個丫頭都嚇壞了,怕我壞了你孃的名節,著急忙慌地去關院門,怕我是個壞人,抄著傢伙擋你娘面前,腿肚子都在打顫,還哆哆嗦嗦警告我不要亂來。”
“那我娘呢?她什麼反應?”林竺好奇問。
“你娘啊,”清修喝酒,很輕地笑了笑:“她就蹲下來看著我,低低笑問我:需要給你煮碗醒酒茶嗎?”
“沒想到啊,十五年前我娘領兵救昌陵、平七王亂,天下人都說她是女中英豪,我還以爲我娘是彪悍霸道的性子,原來這麼溫柔。”說到此,眼珠子一轉,她轉問道:“我娘既是這樣溫柔的人,十五年前怎麼會有勇氣獨領兵將、以身成仁?十五年前那樁皇權變動的動亂,究竟是怎麼回事,師父也給我說說唄?”
清修立即吹鬍子瞪眼地覷著她:“不想喝酒,就給老子滾回去睡覺!”
奸計毫不留情面地被揭穿,林竺趕緊笑嘻嘻地去抱他的手臂,靠著撒嬌:“想喝想喝,徒兒不問就是了。”
月色純如洗,涼風溫酒,靠著師父的肩膀喝到不知何時睡去,醒過來時已近第二日的午時。
蘇眉叫僕人端來清水伺候她洗漱,閒話與她說起道:“小姐,今兒田姜姐姐的娘回來了。”
林竺奇怪:“田姜的父母都在六年前皇帝的那場廢儲算計中雙亡,她哪兒來的娘?”
蘇眉將沾水的帕子遞過去,詳細說道:“我也是去前院看到,聽雲茴說的,田姜姐姐的娘在六年前受過重傷,後來一直昏睡不醒,幾個月前,也就是小姐您剛嫁給姑爺的時候,姑爺假借小姐您的名義,送田姜姐姐的娘到雪峪山找老門主看病。雲茴說老門主開的藥方很是神奇,睡了六年的人只短短幾個月就醒過來了。田姜姐姐的娘醒來後,急著要回來,雲茴就先陪著回來了,留了蝴蝶在雪峪山照顧小世子。”
林竺笑道:“劫後仍能歸來,這倒是一件值得十分慶賀的事情。”
蘇眉接回擦過臉的帕子遞還給婢女,扶著林竺到梳妝檯前,又接過婢女遞上的木梳給她梳髮,嘆氣道:“田姜姐姐是很高興,不過也有不好,可能是睡了六年的緣故,田姜姐姐的娘好多事情都記得稀裡糊塗,有些還忘記了,我在場的時候,田姜姐姐的娘正吵著要進宮去看翾妃娘娘。她不知道翾妃娘娘在六年前就已經過了,也不知道田姜姐姐的爹也早去世了,田姜姐姐都不知道怎麼解釋,怕她受到刺激出什麼岔子再昏睡過去。”
林竺欣喜的神情一滯。
收拾停當後,林竺帶著蘇眉去前院看望田姜的母親——雲絹。
今日陽光很好,沒有風,冬日陰冷的感覺被和煦溫暖取代,剛踏進田姜的院子就見院裡坐著一位水藍色藕葉棉服的女子,看上去還十分年輕,容貌和田姜十分相似,只是眉目比田姜更多了幾分柔,就像三月細細的風,漫道自開的花,晨間葉瓣上的雨露,溫如春水,令整院的冬日景象都爲之闇然。
林竺走過去,院裡陪著的幾個婢女忙請安,林竺讓其他人都退下,正要以晚輩之禮跟雲絹問好,自她踏進院裡就一直盯著她在看的雲絹卻先出了聲:“我應該認得你。”
雲絹站起了身,輕輕牽過她的手拉到身側,溫柔地盯著她,感慨說:“時間過的真是快,當年陪著小姐認識公主和公子,那時我們在一起玩,也都只有你這般大,沒想到時光一晃,公主和公子的女兒都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你們都長大了,我們也都老了。”
林竺笑著說:“絹姨看著一點都不老。”
“老了老了,”雲絹親妮地拍她的手,轉話就問:“你許親了沒有?”
田姜扶開雲絹,溫聲說道:“娘,我剛纔不是跟您解釋過,殿下已經成親娶妻了,我們現在是跟著殿下住在殿下的府裡,您沒聽我們稱呼王妃嗎?這就是殿下的王妃。”
“王妃?”雲絹糊塗,慍訓道:“既是和殿下成了親就該稱呼太子妃,怎地能稱王妃,你們又亂規矩了。”
田姜忽然無言,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實在不忍心告訴娘,六年前殿下被廢黜了,翾妃娘娘死了,爹也死了,很多熟識的朋友都被埋在那件事變裡,再沒有誰能夠幸運地甦醒過來。
“絹姨,我們坐著說話吧,”林竺打破尷尬,笑著去扶雲絹坐到桌旁,轉開六年前的話題說:“絹姨,我娘過世早,我爹又很忙,他們年輕時候的故事我都沒聽過,要不您跟我講講吧,我想知道我娘和我爹當年是怎麼認識的,又是怎麼相愛的。”
雲絹很喜歡她,一直拉著她的手,溫柔地笑著說:“他們如何認識的,我就不知道了,那遠在我們相識之前,不過我陪著小姐認識他們的時候,公主倒還沒答應你爹,你爹還正追著公主呢,可有趣了。那個時候,公主嫌棄他痞裡痞氣沒一點正經樣兒,堂堂的雪峪公子,脾性偏生得像個沒人管的野浪子,不過我們都知道,公主嘴上雖然罵,心裡卻喜歡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