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竺本是想回解憂院住,但如今誰都知道她是慕洵的王妃,兩個人如果處得太生分,會無端叫人猜測,議論紛紛的到不怕,主要是她不想讓師父覺得,她和慕洵之間的關(guān)係很疏離,本來師父就不太願意管事,更不願意管皇族的事,如果慕洵真有事情來求,她怕不好說服師父幫慕洵的忙。
故而思索再三後,她決定留在子規(guī)院,叫蘇眉拿了牀被褥在窗下的藤榻上睡了一晚,慕洵什麼時候回房的她不知道,早上醒來的時候,她並沒有在房裡看到他的人,也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出去的。
蘇眉端早飯來的時候,倒主動跟她提起說:“姑爺也真是辛苦,昨晚在書房忙了一宿,一夜沒睡,今天又一大早進宮去了。小姐昏睡的這些天,姑爺都沒見怎麼吃,旁的事也沒心思管,那個麓山書院的郭大人來了幾回要談事情,姑爺都沒多理他,直到門主來了,說小姐您醒得過來,姑爺看著才舒朗了些,沒想到現(xiàn)在又這麼多事情要忙,怕是鐵打的身子也要熬不住。”
林竺喝著碗鹹肉粥,其他全當(dāng)沒聽到,很淡地問:“他去宮裡做什麼?”
蘇眉沒什麼彎彎心思,沒注意小姐的神情語氣,依然大咧咧有話回話道:“離京的時間沒剩兩天了,姑爺進宮去找皇上辭行,還要向皇上謝恩。聽田姜姐姐說,皇上暗裡的意思雖是貶,明面上分封藩王賜與田地州府,卻是皇恩浩蕩的恩賜,姑爺明面上必須要去向皇上謝恩。其實我倒覺得姑爺完全不用去,被人打了一巴掌,還得捧著笑臉去謝謝他打的那一巴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這事要換做公子,不還回去一巴掌就不錯了。”
林竺心道,秦遠不缺不愁,無人爲(wèi)敵,無事可謀,自然不用去顧慮他人的局謀,來委屈自己。
忽然唐軒尋過來,說師父有要事找她。
師父向來不會主動找她,林竺有些生奇,趕緊吃罷飯就去客院找?guī)煾福M門的時候就見師父盤腿坐在窗底下,神色肅然,而秦遠也是一臉端肅,正跪在師父面前。
林竺不知道發(fā)生何事,導(dǎo)致師父和秦遠這般正襟危容,心裡有些不安。
清修看到她來,直接喊她說:“你過來也給我跪下。”
林竺心裡更不安了,怕有什麼不好的大事,故意笑嘻嘻問道:“師父,我纔剛醒過來,沒做錯什麼事情惹到您老人家吧?”看了看秦遠,悄聲問秦遠:“你做壞事情了?”
清修吹著鬍子氣罵道:“讓你跪就跪,哪那麼多廢話!老子養(yǎng)你們十幾年還受不起你們倆個兔崽子的膝蓋骨?!”
林竺聽到師父中氣十足的臭罵,就覺得正常多了,心安了下來,提著裙子在秦遠身旁跪下。
清修這才捋著白鬍須說:“我今天要跟你們講幾件重要的事情,你們好生聽著。雪峪門立派百年,在天下以雪峪三絕揚名,歷任門主都精通三絕,都是天下敬仰盛譽的英豪,我不才,是最差勁的一個,沒做門主之前只顧著遊戲江湖,做了門主之後天天跟藥爐子較勁,對門中之事一直不管不聞,雖頂著門主之名,卻沒爲(wèi)門中做過一件事情,就連收的兩個徒弟也是最差勁的......”
林竺忍不住插嘴道:“師父,您自己想謙虛,別帶著罵我和秦遠行不行,我們哪裡差了?”
清修怫然訓(xùn)道:“哪裡差了?老子的本事你學(xué)去了幾成?功夫?qū)W不到家也罷了,還白白叫人全廢了!教你的陣術(shù),你就拿去惹了樁要命的麻煩回來,醫(yī)術(shù)更別提了,連只小畜生都能給你醫(yī)死了,老子還能指望你去救個人?”
林竺被罵得汗顏,又趕緊望了眼秦遠,因爲(wèi)師父口中的“小畜生”是秦遠養(yǎng)的小白狐。說到那隻小白狐,還有一段小故事。當(dāng)年孃的葬禮過後,她拜師父爲(wèi)師,跟著師父迴雪峪山,半道上遇見秦遠,那時正是大雪紛飛落滿山的寒冬臘月,秦遠一身髒污氣息奄奄躺在雪地裡,身邊唯獨守著一隻雪白銀亮的小白狐,不離不棄。
無依無靠,生死垂危,就只有小白狐守著他不願離開,那隻小白狐對秦遠有多重要,足可見之。不幸的是在六年前,被她馬馬糊糊的醫(yī)術(shù)給藥死了,秦遠爲(wèi)此足足忍了她兩個月的大氣不願理她。也正因秦遠的生氣,她纔想著賠他一隻小白狐而跑去太祁山的深山老林裡,纔會意外破了玄族的迷魂陣法,闖入玄族的桃花山谷,在桃花溪谷的深處遇見戫哥哥,然後就有了後來的故事。
林竺果真見秦遠目色暗了一些,就跟師父嘟嚷:“師父,您別哪壺不開提哪壺行不行?”
清修哼了一聲,倒也不再罵,繼續(xù)先前的話道:“武術(shù)和陣術(shù)你們雖只學(xué)個七八成,倒也不算失傳,祖宗傳下來的醫(yī)術(shù)卻不能斷在我這裡,我打算將我畢生所學(xué)所得的醫(yī)術(shù)編寫成冊,往後交給有天賦的人去學(xué),所以要跟你們講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暫時不打算迴雪峪山,先跟著你們?nèi)ソ荩蝗辉谘┯剑揖拖腓嵮斜s毒的解藥,這本醫(yī)書怕永遠都寫不完。”
林竺順口就問:“師父,你爲(wèi)什麼非要跟冰蟬毒較勁?”
清修瞥了她一眼,直接跳過她的問題,看著秦遠,說起第二件事:“十五年前,我廢去許多靈丹藥草將你從閻王那兒搶回來,收你爲(wèi)徒,養(yǎng)你成長,教你一身本事,對你沒有過任何要求,今日我要對你提一個要求,我也只有這一個要求,你必須應(yīng),而且必須立下毒誓。”
秦遠毫不猶豫應(yīng)道:“是。”
清修看了看林竺,眼裡似有深藏的感觸,默了默纔對秦遠說:“我這一生,活得自私而狹隘,碌碌而無爲(wèi),唯獨收了你們兩個,這十五年還不算白過。我就你們兩個徒兒,你們也就再沒有其他兄弟姐妹,你們就是最親的人,不管天下如何風(fēng)雲(yún)變幻,世事如何難料艱險,你們都是對方最能信任和倚靠的那個人,所以爲(wèi)師希望你們永遠都能相扶相幫,不要生隙,甚至做出傷害對方的事情。”
秦遠目光凝聚,聽懂師父暗裡的意思,毫不猶豫舉掌立誓,卻被林竺一把按下。“師父,我跟秦遠怎麼可能會傷害彼此,您不用這麼上綱上線把這種多餘的問題嚴(yán)重化吧?”
“你去去去,你個臭丫頭哪那麼多事情!老子就讓他發(fā)個毒誓,又不是逼他喝毒藥!”
“你做的事莫名其妙,還嫌徒兒多事!就算要發(fā)毒誓,你爲(wèi)什麼只讓他一個人發(fā),不讓我發(fā)?”
“老子偏心你,你還有意見了,你要是也想跟著發(fā)你就發(fā)!”
“阿離,別鬧。”秦遠忽然握緊林竺的手,出聲相攔,他表情端嚴(yán),語氣正經(jīng),目光定然,林竺和他嘻笑打鬧慣了,很不適他的這副冷靜肅穆的模樣,這樣的他讓她感覺到了幾分陌生,她一時發(fā)怔。
秦遠卻沒有說多餘的話,依然握緊她的手,舉起另一隻手的手掌,指天爲(wèi)誓道:“我秦遠今日立下重誓,必將視阿離的生命如自己的生命,絕不傷她半分,害她半釐,如我有違今日誓言,便拿命相換,換她此生安穩(wěn),一世長樂!皇天在上,師父爲(wèi)證,秦遠絕不負今日之言!”
清修聽著沒什麼表情,轉(zhuǎn)去問林竺:“你也要跟著發(fā)一個毒誓嗎?不發(fā)就聽老子說事。”轉(zhuǎn)而又看著秦遠,緩聲道:“近年來,門裡的事情我都沒怎麼過問,往後也不想過問了,就乾脆讓你去管,今日我就將這門主之位傳給你,我已經(jīng)傳了信回去,通知長老們開會,先將消息向天下散出去,至於承位儀式,哪天你自己回去了,你自己和長老們商量著去搞,我懶得插手問了。”
秦遠什麼都沒問,伏首磕頭應(yīng)道:“是,師父。”
林竺卻很驚詫,師父除開藥爐子,其他的事情都不想管,她一直很清楚,但是門主傳位之事如此重要,竟然也這麼三言兩語就敲定了,連承位儀式都讓秦遠自己去弄,聽意思承位儀式當(dāng)天,師父連面都不想露。師父爲(wèi)何不想露面,還是到了那天師父有旁的理由不能露面?她怎麼越聽越覺得師父今日對諸事的交待,話裡藏話。而秦遠凝結(jié)的神情,也讓她心裡開始惴惴不安。
她又故意笑嘻嘻地問:“師父,您今日突然把這些事都交待了,您不會是在交待後事吧?”
清修聞言一巴掌照著她打過去,還好秦遠反應(yīng)快,將她拽進懷裡剛剛躲過去,清修臭罵道:“臭丫頭,嘴裡沒一句順老子話!老子的事都講完了,你倆兔崽子去去去!別杵老子跟前礙眼!”
兩人被趕了出去。
無言地沉默半響,林竺看秦遠神色間隱有陰鬱,似乎心情不佳,便故意央道:“我想喝酒,你陪我喝酒吧?”
兩人如今在昌陵城中,都格外引人注目,便尋著偏僻之處,出了城。
林竺不知道秦遠會帶她去哪裡,不過知道跟著他肯定會有酒喝,也就什麼都不多問,什麼都不多想。
人煙漸遠,蟬聲漸濃,綠柳青堤之外遇荷花蕩,接天連葉的荷田似乎沒有邊際,碧海紅花深處行有數(shù)十艘小黃舟,農(nóng)婦們正在荷花深處採摘蓮蓬。秦遠在近處的荷田旁找到一個農(nóng)婦,與那農(nóng)婦低語了些話,便要來了兩頂遮陽的帷帽,一艘小黃舟。林竺接過其中一頂帷帽戴上,跟著秦遠上了小黃舟。
秦遠撐船駛?cè)牒苫ㄉ钐帲煮谜驹谥凵先フ炻涞暮谏徸樱诵“胩欤⒘藘纱罂穑剡h重新找到那農(nóng)婦用兩筐黑蓮換了兩壺農(nóng)家自釀的米酒,提著酒,帶著林竺再次乘舟興入荷塘。
這時已是夕陽西下的傍晚,採摘蓮蓬的農(nóng)婦們都已回家做飯去了,四野安靜,紅霞漫染,黃舟隨水靜流,荷塘外是遼闊的湖泊,青山倒影,水波粼粼,難得的湖霞晚落的美景,完全不同於雪峪山上的雲(yún)海日落。
林竺將帷帽取了下來,盤好的發(fā)被帷帽壓亂了,她便乾脆將玉釵取下,一頭青亮柔順的烏髮放下來,烏髮直垂到腰際,被習(xí)習(xí)的晚風(fēng)輕拂,她的眉眼也跟著染上了一層清純的,如青山湖水晚霞一般的柔和,柔美得只教一眼就能銘記一生。
秦遠望著她,忍不住伸手纏了一小把在指間繞,意有所指說:“頭髮還是散下來更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