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昌陵出發一路南下,歷經半個多月的輾轉,終於到了能見雪峪門門主清修先生的這一刻,站在通往望雲臺的白石臺階底下,林竺竟然也跟著有點小激動,一來可能是因爲終於能喝到思念已久的醉夢生,二來可能是因爲終於能知道慕洵登雪峪山的目的。尤其是這二點,算是了卻她心裡猜測許久的一樁“懸案”!
慕洵爬了十來級臺階,半響都沒聽到後面的腳步聲跟上來,回頭望了一眼,就見林竺還在臺階底下發呆,他眉目低壓。
林竺觸到他深黑的眼眸,知道他礙著在外面沒說什麼話,卻已經有些不高興了,便按住心裡的那點小激動趕緊提著步子追上去。
走在前頭的是帶路的重霄,後面緊跟著的是假王妃的軟轎。望雲臺處在半山腰上,爬上去還有近兩個時辰的腳程,一路還都是白石臺階,尋常護衛不習慣擡著轎子走臺階路,假王妃的一秉軟轎改由雪峪門的四名弟子代勞。
軟轎後面就是牽著承宣的蝴蝶和雲茴兩個婢女。慕洵大概是考慮到清修先生不喜人多,就將跟隨的僕人精減了又減,減到最後就只選了蝴蝶和雲茴。這讓林竺狠狠詫異了一把,以爲選誰都不會落下晁靖和田姜二人,結果此回慕洵偏偏一個都沒帶。他做的事真是沒一件能讓她猜得準的。
接著就是慕洵,然後是落在最後頭的她自己。
開始爬的時候林竺還算輕鬆,沒爬多高就覺得喘不上氣了,兩隻腳也跟綁了石頭一樣擡不起來。她越落越後,落到後來就像灘爛泥似的,乾脆坐在石階上不動了,然後死累活地想,她寧願死在這裡也不想再往上爬一步,師父的醉夢生她不稀罕了,慕洵的目的她也不想知道了!
她氣喘喘地坐了一會,身旁突然多出來一雙腳,同時一句冷悠悠的嘲笑從頭頂砸下來:“蝸牛再慢也還知道鍥而不捨,你的差勁真是超出了本王的認知極限。”
林竺擡起頭,就見慕洵高大的身軀立在眼前,他一身輕鬆,氣息平穩清淺,額角半滴汗珠都沒有,衣衫反還被山風吹出了幾分愜意,再想想自己沉重到快要斷氣的氣息,她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氣沖沖對他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要你管啊!”
她冷冷地轉過了頭去。身邊沒了聲音,慕洵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林竺以爲慕洵是不管她自己上山了,突然就有一根手腕粗的樹棍丟到了她身邊,她猛地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就見慕洵站在十幾級臺階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冷悠悠將她瞅著:“站起來!”
他用的是命令的口吻,不是在鼓勵她。
林竺氣得將樹棍踹下好遠,衝他道:“我已經給你破了陣法讓你上了雪峪山,你還想怎樣!我不是你的僕人婢女!我們之間誰也不欠誰的,你管我爬不爬呢!”
慕洵冰涼地說:“如果你還想送承宣回玄族,現在就站起來!”
林竺一愣,警覺地盯著他:“你怎麼知道我要送承宣回玄族?”
慕洵淡漠地說:“很難猜嗎?你留在本王身邊只爲了問到讕嫣的《解憂》,在邑縣城外你已經問到了就沒有理由再回來,既然你回來了,就只有承宣這一個理由能讓你改變主意,這一點你還沒讓本王太失望。”
林竺瞪著他道:“所以你現在是在拿承宣威脅我?”
慕洵輕蔑地看著她,輕蔑地道:“不是威脅,是你太弱了,本王以爲替讕嫣找到畫上的阿離姑娘,將承宣交託給她,本王當年的承諾就算兌現,卻沒想到本王找到的人,弱得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林竺被他說得心裡很不爽,從石階上站了起來,鼓足了氣勢說道:“我也很厲害的......”
“厲害?是指你的陣術嗎?擺陣要天時地利和時間,你能跟你的敵人說,先等你半個時辰再把刀朝你扔過來?”
林竺被堵得說不出話。
慕洵冷冷說道:“本事不濟就把脾氣收好,去將樹棍撿回來跟本王一起上望雲臺,雪峪門有不收皇族子弟的規矩,清修先生對皇族懷有芥蒂,你若連說服清修先生留下承宣的本事都沒有,就別再妄談去收拾容桑、送承宣回玄族。”
林竺聞言巨驚,無比驚訝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問:“你要把、把承宣留在雪峪山上?”
慕洵很蔑視她:“不然交給你,讓你帶著他去容桑那兒送死?”
林竺震驚得有些語無倫次:“不、不是,我是說、是說你到雪峪山來就是爲了將承宣留在雪峪山上?你是爲了承宣纔來的雪峪山?爲什麼是爲了承宣?”
“本王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留他在本王身邊會讓他承受很多沒必要承受的危險,而你完全沒有能力保護他。當是本王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雪峪門有陣法相護,楚國即便覆滅,烽火都不一定能燒到這裡來,只要清修先生留下他,這裡就是他最好的庇護所。”
林竺極複雜地盯著他問:“爲什麼?”
慕洵蹙眉反問:“什麼爲什麼?”
林竺依舊有些語無倫次:“爲什麼你是這麼簡單的原因,我以爲,以爲你、以爲你和肅王一樣,就算不是爲了拉攏雪峪門,也至少是想從雪峪門得到一些於你爭奪那個位子有利的東西。”
慕洵道:“雪峪門的陣術和醫術皆不外傳,能對本王有用的只有武術,本王身邊已經有了晁靖,雪峪門對本王而言只能算錦上添花,更何況清修先生對皇族的成見積累了十五年,需要本王拿出更多的代價才能抵消,得來和付出如此不對等,本王沒必要去做這筆不劃算的買賣。”
林竺聽著他這番坦誠之言,心中已然震撼。
她仰著頭望著他,他站在十幾級臺階之外的高處,她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像在仰望一座高山,那座山很明朗、很清晰、很巍峨,比任何一座山都要雄偉。
“娘姑姑!爹爹!”忽然從深山更高處傳來承宣的一聲大喊,白石臺階蜿蜒而上轉了一道彎又一道彎,重霄帶頭可能已經走了很遠,已經完全看不到他們的人,承宣的聲音聽起來,反而蕩在山脈間的回聲更大一些。
林竺回過神,想起自己要做什麼,轉過身下了幾級臺階撿起被自己踹掉的樹棍,拄著繼續往上爬。路過慕洵身邊時,她特意停下,理智而冷靜地對他說道:“我會想辦法,盡力去說服清修先生留下承宣。”
慕洵抓住了她的“柺杖”,堅硬道:“不是盡力,是必須做的!”
她就站在他的身邊,他忽然橫過來的這一隻手就像是半摟著她,她清晰地聞到了他身上清爽幽蘭的氣息,緊張得連忙往後退,結果一腳踩空了臺階,身子完全不受控制往後倒去。慕洵順手一把攬住她,她猛地就撞進了他的懷裡,他一隻手剛好放在她後腰上抱緊了她。
濃烈的男人氣息撲鼻而來,林竺整個人瞬間懵住。
承宣拽著蝴蝶從白石臺階高處的彎道處下來了,看到他們這一幕,猛地就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喊:“哎呀!原來爹爹在這裡抱著娘姑姑呢!哎呀!爹爹抱娘姑姑好羞羞!哎呀!羞羞不能看!”
聲音又高又響,回聲在幾座山峰之間蕩了一圈又一圈,像漣漪一般盪漾遠去,林竺都懷疑是不是被全天下的人都聽到了。她整個人都燒了起來,連忙從慕洵懷裡退出來,又一腳踩空差點滾下去,被慕洵扶了一把,她慌慌張張甩開他往上跑,拽了承宣就走。
承宣喊:“娘姑姑,你不要爹爹抱了?!”
林竺低吼:“你閉嘴!”
承宣又喊:“娘姑姑,你的臉爲什麼這麼紅?!”
林竺惱羞成怒地吼:“閉上你的嘴,你不許再說話了!”
慕洵望了望前面落慌而逃的女人,又收回視線來看了看自己剛剛不小心摟過她腰的手,手心還有些微微發燙。
他微怔了一怔,爾後風輕雲淡地撿起地上的樹棍,繼續往山上爬。
等爬完白石臺階,林竺徹底累成了一灘爛泥,隨手將樹棍扔到一邊,靠著一塊石頭滑坐到草地上,順勢就往草地上一躺,再不肯起來。承宣看她躺下,也跑到她身邊躺下,撿了地上的楓葉半擋住眼睛看藍天。
他們兩個不走了,其他人也跟著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從草地南面的那片高大蔥鬱的楓樹林裡突然襲來一團濃烈的殺氣,殺氣卷著楓葉如利劍朝著草地上的數人急射而來。
兇勢來得太突然,誰也沒有多想,都是條件反射地使出渾身本領去擋那來勢洶涌的楓葉,重霄和四名雪峪弟子均以掌力震碎了楓葉,蝴蝶和雲茴躍身後退,連滑出數步遠,險險地躲開了楓葉的進攻。
林竺聽到不同尋常的風聲,趕緊從草地上坐起來,就見幾人都在慌亂地和楓葉搏鬥,唯有慕洵鎮定如山地背手站在草地上,他沒有任何動作,幾片楓葉就停在他身前幾寸的地方,他仿若沒有看到一般,黝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望進南面的那片楓樹林深處。
他沒動,幾片楓葉近到他身前也沒有再攻擊他,而是變回幾片真正的楓葉飄飄忽忽地落在了地上。
接著,從南面楓樹林裡飛出來一抹青色的身影,青影落到地上往前走了兩步,脣邊勾著一抹淡笑,對慕洵說道:“尋王爺好膽色!”
慕洵看著他,他隱藏在楓樹林裡的悄無聲息,出手時的迅猛危急,以及飛出來落地無聲時的身法,每一件都足夠判斷他的身份。慕洵也抿了一點淡淡的笑容,回敬道:“秦公子好身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