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結束半個月驛館暫居的日子,慕洵以藩王之尊正式入主江州,攜林竺搬進原屬於江州知府劉潛的家宅。
因爲有唐軒東挑西撿、東環西顧的監視,劉潛最後從書房裡帶出去的紙不過十來張,甚至連地窖裡的幾百罈好酒,以及幾百罈好酒下藏的一座銀池都來不及運出去。被唐軒一雙滴溜兒轉的眼睛盯著,他不敢明著搬,否則以他從二品官職的俸祿,實在難以解釋那座銀池的存在,只能暗暗祈禱不要被慕洵發現,以待來日方長再想辦法將銀子從那府里弄出來,或者直接將慕洵從江州弄出去!
可惜的是,他的願望在慕洵住進去的頭天夜裡就落了空,林竺聽說地窖裡藏了幾百罈好酒,素愛飲酒的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瞧瞧那幾百壇酒到底如何個好法,這一瞧就瞧出了地窖裡的貓膩。
幾百壇酒被盡數移開搬走,鋪了兩層的厚實木板被掀開,白花花的銀子露出來照得陰暗的地窖,亮堂堂地直晃眼睛。唐軒跳進銀池,捧起一堆銀子,痛心疾首、追悔莫及地嘆:“當官原來這麼掙錢,我爹當初送我上什麼雪峪山,應該拿刀壓著我頭懸梁錐刺股考功名,以我的聰明才智,說不定現在已經有了兩座銀池!”
林竺在旁笑斥他:“劉潛這樣的官不是誰都能當,你就是將大腿刺出幾百個洞也成不了他。”
唐軒不甘地抱著銀子去問慕洵:“殿下,是不是見者有份?”
慕洵站在池沿邊上,反問他:“你想分多少?”
唐軒一副“你懂的”的神情,指指自己說:“殿下你心裡有數,這裡面我的功勞肯定最大,如果不是我火眼金睛盯著劉大人,他肯定運出去了,連銀子渣都不會剩!”
慕洵望著他,輕笑道:“功勞是不小,本王都賞給你如何?”
唐軒狀若狂喜,立即往銀池裡一躺,一邊將銀子往懷裡扒拉,一邊說道:“大丈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麼多人都聽著,都可以給我作證的,殿下你別反悔!”
慕洵笑笑,轉身上樓,聲音淡淡地從樓梯上傳下來:“晁靖,原封不動地蓋起來,包括那個喜歡躺在裡面的人。”
唐軒立即鬼哭狼嚎地喊:“殿下,不帶你這麼玩的!哎,哎,靖大俠,你慢點,別真把我埋在裡面,我不要了成嗎......”
出了地窖。林竺問慕洵:“劉潛不過一個地方的二品官,居然能貪出一座銀池,可見江州的水不比昌陵淺,你打算怎麼處理這堆銀子和劉潛?”
慕洵道:“都先放著,現在不是辦他的時候,辦了他一人,鬧得其他人惹出更多的事情因小失大,等先控制了江州的局勢再說。”
林竺明白他的難處,初來乍到,對江州的任何形勢都還不明朗,這時去扒一隻地頭蛇的洞穴,洞穴裡藏了多少陰暗、骯髒、兇險,完全不得而知,貿然行事一直都不是他的作風。只是要等掌控江州的局勢,定非一日兩日能成,這也就意味著還得讓劉潛這個大貪官逍遙很長一段時間。
她忽而想到了雲家,雲家的勢力在東海一帶經營百年,根深地固,影響遠重,倘若有云家相助,慕洵定能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能摸清江州的角角落落。只是六年前慕洵在外有奸臣暗殺、內有皇帝算計的絕境下,都沒有想過尋求雲家的倚靠,可見他和雲家的關係實不和善。慕洵大概不會想求得雲家的支持,而云家也未必肯爲了他捐棄百年的家規,涉朝助他去爭奪天下。畢竟捲入朝爭,可不同於簡單的讓漁船停幾天工期,那需要拿整個家族豪賭。
第二天,劉潛到尋王府來問安,慕洵只是例詢問了幾句有關江州的公事,然後命人領了他和一衆官員去西殿,吩咐以後辦公都在西殿,如無要事,日常進出可不必向他請安問好。
一般而言,藩王到了封地都有轄治封地的責任,但爲了消除皇帝的猜忌,多數王爺都會聰明地選擇避開政務,朝事一律不聞,就是怕表現得太好被皇帝扣上一個“擁地自重”的謀反帽子,故而封地的政務基本仍歸知府處理。不過,慕洵要的不是麻痹皇帝的猜疑從此只顧自己安穩渡日,他並不打算做那多數藩王中的一個,因此江州的大小政務,事無俱細一律都讓劉潛上稟,他通通閱過後再一一下達命令,命令皆由劉潛傳達。
曾經執掌一城,翻手是雲覆手爲雨的二品官,一朝變成了一個負責傳達命令的侍童,劉潛心裡自然是不太舒服的,可他剛在慕洵手裡吃了個大虧丟了一座家宅,讓攢了多年的“積蓄”置於“險境”,也不敢明著跟慕洵作對,於是私下裡招集了小官們吃了頓飯。小官們對於日日在慕洵眼皮子底下辦公,連偷個懶都不敢,也頗有些微辭,酒過三巡後,經劉潛一說,人人憤慨,兩下就達成了共同對抗慕洵的默契。
於是接下來的數日,凡慕洵交待下去的事情,他們雖不敢明著反抗,卻一個個不是給他磨豆腐,就是和他打太極。慕洵一開始並不理會,幾天之後突然以辦事不力直接辦了布政使和鹽政使二人,當堂摘去頂冠脫去官服,再四十板子打下去,將其他小官們一個個都給嚇懵了。不像劉潛是二品命官由帝京直接委任,裁撤須由史部上報皇帝批準,他們這些小官卻是慕洵想撤誰的官,就能立馬撤了誰的官,實在沒有和慕洵對抗的本錢。
這招殺一儆百,用得可謂相當奏效,那天之後就再沒見哪個小官敢和他陽奉陰違。劉潛無人擁幫,也再掀不起什麼風浪來了,至此江州明面上的權力基本都牢牢掌在了慕洵手裡。至於暗裡頭的權力,還需另說,還需努力!
盛暑的餘熱還未完全消退,林竺爲貪涼快,坐到石亭子裡寫寫畫畫。
夜深時,慕洵緩步走過來,跟著的婢女將兩碗龍眼酒釀端上桌,又無聲退下。
林竺畫了整晚正覺得餓了,這碗龍眼酒釀來得可是及時,端了過來就吃,邊吃邊問慕洵:“你怎麼過來了,不忙嗎,還是有事?”
“無事,過來看看而已。”慕洵拿起桌上幾張紙,淡聲問她:“你畫這些陣法好像有段時間了,如果始終沒辦法破解,何不去尋求師父的幫助?師父對玄陣術的造詣頗爲深厚,定然領悟得比你通透。”
林竺喝著東西,含糊道:“你以爲我不想去找他,願意來費這腦勁?還在昌陵的時候我就問過他了,他不願意幫我,理由是十方絕陣是玄族宗氏的東西,他個外人沒資格碰,讓我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你說什麼叫沒資格碰?玄族宗氏都快沒了,他碰了也沒誰找他麻煩啊。我有的時候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他徒弟,他明知道玄族的事對我多重要,不肯幫就算了,找個理由都這麼敷衍。”
慕洵目光忽而凝聚,卻不動聲色,看著她喝完一碗龍眼酒釀後,他動手收桌上的筆墨紙硯,溫緩道:“今日已晚,別看這些東西了,早點回屋休息。明日我們要去四舅家拜壽,要早些去,你愛睡懶覺,以防你明早起不來,今晚須早點睡。”
林竺笑了道:“我就說你怎麼突然有空過來看看,果真是有事。”
慕洵怔了會,是近來見她的次數太少,以至令她覺得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那往後無論如何也要多抽時間陪她。
林竺又道:“不過說來我們到江州好些天了,雲家的確要去拜訪了,不然豈不叫人覺得你失禮,不尊親族長輩?”
“恩。”慕洵淡淡點頭,去牽她的手,將她從石凳子上拉起身。她僵了下,不明就裡地問:“你幹嘛?”
慕洵看著她,理所當然回:“回屋休息。”
林竺抿緊脣,雖然如今兩人同房不同牀,睡在一個屋子裡,可這樣攜手同回臥房還是令她微感羞窘,她低聲道:“那你、你也不用拉我,我又不是不知道路。”
慕洵一本正經解釋:“天下皆知本王與夫人恩愛情深,相敬如賓久了未免叫人覺得言不副實,偶爾做點親密舉動還是有必要的。你無須緊張,本王知道你演技差,所以你什麼都不用做,安靜地跟著本王走就好。”說罷,果真慢悠悠牽著她踱步往石亭外走。
“......”林竺是真緊張了,左右看了看,院裡護衛奴僕不少,她壓低聲音,結結巴巴喊道:“就算要裝,那、那也不用非得拉、拉著手回房吧?”
“是不用非拉手。”慕洵微側了頭來很認真地答她:“本王原意是想抱著你回房的,怕嚇著你。”
“......”
翌日清晨。林竺起牀後,就叫婢女們將每件衣服翻出來給她試,試來試去總覺得哪件都不對,紅裙太霸道,黑裙太深沉,黃裙又看著輕挑,挑來挑去挑了半天,才挑出件繡綴綠櫻花的白裙穿上,匆匆忙忙跑出門。
是時,慕洵在馬車旁負手候立,看她從府門裡跑出來,跑了數步,不知爲何忽又停了下來,雙手執禮於腹前,再端穩緩慢地朝他走來。他不由微微一怔。她素來是一身純色的淺綠裙衫,相識至今從未見她穿過白裙,更未見她身著淨雅無瑕的白裙端莊持穩的模樣。此刻的她仿如換了個人。素淨的雪白色長裙之上,袖珍的綠櫻花於裙襬處星星點點鋪綴,寬大的袖擺處還有兩行靈動的綠枝纏繞,使得她一眼望去純潔而不失鮮活,端穩而不失活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