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聊得晚,日上三竿時,林竺才從房裡走出來。
給她端飯的時候,夏莆便擺著一張黑臉,似乎很不樂意伺候她這個來歷不明的、還愛睡懶覺的、所謂的主子的妹妹。
林竺也覺得自己這個懶覺睡得有些不像話,所以飯後不用夏莆來收拾,自己端了碗筷去廚房刷乾淨(jìng)擺進廚櫃裡——
這種粗活她雖在薛府是大小姐不用做,但在雪峪山上只是個小徒弟時常做,倒也沒覺得什麼。
吃了飯好像沒什麼事要做,她看午後陽光正好,想著靠到玉蘭樹大枝椏上去曬曬太陽,鑑於現(xiàn)在武功全無飛不起來,她只好屈尊自己盤腿坐到玉蘭樹底下,順手撿過幾片玉蘭花瓣,一片片地給撕成一條條。
她邊撕,邊琢磨,慕洵是必須要去找的,她必須要弄明白,《解憂》爲什麼會出現(xiàn)在他的家宅內(nèi)院裡。
只是,她不想以王妃的身份去面對他,但以清池臺婢女的身份,又怕問不到答案,慕洵再是差勁到人人瞧不起也還是從一品的王爺,肯定不會平白無故地放下身段來搭理一個無名婢女。
還有一個問題,即便是面對了慕洵,怎麼將問題問出去也是個難事。
總不可能直接衝到慕洵面前說:唉,你那個死了幾年的叫讕嫣的小妾怎麼會彈《解憂》這首曲子?
慕洵保不準會拿鞭子抽她。
她細想,最可行的辦法還是借欣妤的嘴去問,欣妤畢竟是他的侍妾,睡過一個被窩的人話總是好說些。
可難的是欣妤如今已經(jīng)不受寵,連他的人都見不到,更別說去找他說話。
所以如今的當務(wù)之急,只怕是要想辦法讓欣妤重新在他面前獲寵。
好吧,這又是另一個難題,軍功傍身、威名赫赫的將軍府的嫡小姐,哪裡曉得怎麼去討好男人!
她越琢磨越發(fā)愁,手底下的花瓣被撕了個粉碎,堆在腳邊被春風(fēng)一吹,落絮般地飄走。
院子的另一邊,趁著大好的春日時光,夏莆和馮邱都忙著將壓箱底的春衣春被拿出來曬,兩人一邊忙活一邊時不時地看她幾眼。
馮邱是出於好奇,清池臺幾百年就三個人,突然多出來第四個人,他還有點不習(xí)慣。
夏莆卻是一張臉黑成了烏雲(yún)滾滾,像林竺欠了她幾百兩銀子似的。
林竺出神地琢磨著慕洵的事,一開始還沒注意到,大概是夏莆的情緒實在太過表露,她一直低著頭擺弄地上的花,沒擡過頭都感受到了一道刺人的目光時不時擱在她身上,硌得她不舒服。
她看夏莆每望她一次都要瞪她一眼,慢慢的,琢磨的問題就由怎麼去討好慕洵,變成了我到底哪兒惹了夏姑娘不高興?
她性情敞亮,喜歡有事說事,本想直接問,但又覺得夏姑娘既然藏不住情緒,肯定也是個藏不住話的,如今既然把話憋住了,一定是欣妤對她有所交待,即便問也問不出什麼來。想想又作了罷。
春陽盛濃,透過玉蘭花瓣漏下來的陽光實在溫暖,曬得人渾身暖和和的舒服,林竺一不小心就靠著玉蘭樹睡著了。
當夏莆從前院領(lǐng)了東西回來時,正看到她睡得很香的笑臉,一張小臉頓時氣得發(fā)青,直接將提手裡的食盒子往石桌上一摔,林竺驚醒過來。
馮邱正搭著一張?zhí)葑涌吭诹硪豢糜裉m樹上摘玉蘭花,聞聲問夏莆:“怎麼了?誰惹你了?”
夏莆瞟了林竺一眼,氣呼呼對馮邱道:“你瞧瞧這些東西,他們也太欺負人了,什麼好的東西都是先讓別的院挑了乾淨(jìng),剩下的殘的次的差的纔給咱們院,你看看這還能給人吃嗎?”
林竺往摔開的食盒裡瞧了一眼,裡面裝著四方小點心,滿滿一盒,卻全是缺邊缺角的殘渣剩粉。
馮邱也看了一眼,習(xí)以爲常沒多大反應(yīng),捧著一朵玉蘭花往花簍子裡放好,好脾氣地安慰夏莆說:“瞧你氣成這個樣子,咱們院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能有剩的就不錯了。好了你也彆氣,爲了點玉蘭糕不值當,我這不正摘著花呢,我們可以自己做,想吃多少做多少。”
馮邱這番話挺順心順耳的,可夏莆更生氣了,衝著他破聲罵道:“摘摘摘,你就知道摘!花可以摘,銀炭能摘嗎?衣服能摘嗎?棉被能摘嗎?他們明知道小主身子不好怕冷,還一入春就斷了炭,說別的院都沒有憑什麼給我們院特殊,說衣服被子年年都可以用,用不著年年換新的,年年都是這麼說,三年沒給咱們院裡送過春衣春被了......”
馮邱聽她這麼不管不顧地嚷嚷,連忙從梯子上跑下來,先往小佛堂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攔著說:“你小點聲小點聲別說了,別叫小主聽見了。殿下幾年不來咱們清池臺,他們自然是想怎麼欺負就怎麼欺負,小主都能忍著,咱們還能給小主心裡添堵嗎?好了,好了,你先消消氣......”
林竺望著食盒子恍然想,她終於知道夏姑娘看自己不順眼的原因了。
她從玉蘭樹底下站起身,拍拍衣服後邊的花瓣草屑,問那邊一個惱一個勸的兩人:“銀炭、衣服、春被,這些東西一般去哪兒領(lǐng)?”
她突然出聲將那二人嚇了一跳,夏莆正惱她,馮邱說:“找孫總管,府裡所有人的衣食用度都是孫總管管著的。”
“哦,那你們誰有空陪我去一趟孫總管那兒吧,我不知道路。”
馮邱沒反應(yīng)過來,傻問:“去那做什麼?”
“去領(lǐng)你們剛纔說的銀炭、衣服和春被。”
馮邱啊了一聲,夏莆愣住了。
馮邱因爲覺得欣妤待林竺不同,便喚她一聲姐姐,問她:“阿離姐姐,你真的要去找孫總管要東西?你不知道他有多厲害,夏莆去要過好多次了,不是找不到他人,就是有一大堆不能給我們的理由,你肯定要不到,去了也是白去。”
“反正沒事情做,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碰碰運氣。”林竺綻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給他。
看夏莆還冷著臉,又主動去拉夏莆的手,央道:“你陪我去吧,說不定就因爲你去要過很多次把他們?nèi)菬┝耍麄兣铝藷┚涂习褨|西給我們了。”
夏莆老大不情願地被林竺拽出了清池臺,一開始還故意板著臉。
林竺像看不懂她的拒絕,故意裝糊塗,東拉西扯地找話說,說著說著,就把夏莆的一腔怒氣說沒了,話匣子也打開了,什麼話都開始往外倒,絮絮不停,到最後都令林竺沒機會插嘴。
林竺邊聽邊在心裡笑,想這還真是個單純的姑娘,這麼容易哄。
兩人一路不急不緩地走,這座尋王府以前是皇家的避暑寶地,聽說每年皇帝都會特意來住幾天,不過在慕洵被封郡王時,皇帝卻意外地將它賞給了慕洵作府邸,於是皇家宅子就變成了如今的尋王府。
皇家的舊宅,自然就尤其地大,一座園子又一座園子相連,每座園子裡都各有各的風(fēng)景,亭臺樓榭,竹林古木,假山玉石,清池古潭,數(shù)不勝數(shù),處處都透著奇趣清雅,有時明明看著路就在眼前,拐個彎,卻是山外還有山,景外還有景,似乎是腳步走不完,眼睛也看不完。
林竺望著眼前這春意盎然的盛景,不由就悠悠地嘆。
慕洵雖然六年前因爲自己的荒唐犯錯被皇帝怒廢了太子之位,倒是在這皇家宅子裡住得舒服,難怪聽說他這六年來除了皇宮裡避不開的宴席,從來不出門,有皇帝賞的這麼好的宅子住著,還有一堆絕色傾城的美人陪著,哪裡願意出門去招權(quán)貴們的白眼。
她正這麼想著,猝不及防被夏莆拽了一把,膝蓋重重地磕到鵝卵石子上。
她吃疼,不明所以要站起來,卻聽夏莆慌急低喊:“是殿下和田姜姐姐,跪著不要動!”
林竺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殿下”是誰,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偶遇,心猛地就撲嗵一跳,感覺都跳到了嗓子眼。
但她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慕洵沒有見過她,別說慕洵,就是整個昌陵都沒人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她並不想如此倉然地跟慕洵碰面,便聽了夏莆的話安安靜靜跪著沒動。
他們應(yīng)是朝著這邊緩緩走來,田姜的聲音聽上去漸漸變得清晰:“......從昨日至今早,昌陵城中能來的差不多都來過了,送的不是珍貴藥材就是名貴補品,庫房裡堆放不下,我讓人重新收拾了兩間空屋子出來。這幾日是連連託了王妃的福氣,否則府中可見不到這番門庭若市、人人皆搶著來送禮的景象。”
慕洵的聲音聽著很低淺:“如果她的父親不是薛江山,母親不是明陽長公主,即便死了也不會有人來過問一句。”
田姜深以爲然一笑,又道:“皇上派了德公公來瞧過一眼,知道是越大夫看診,德公公囑託了幾句話便回宮去了,倒是榮王和肅王都帶了太醫(yī)過來,越大夫的醫(yī)術(shù)連皇上都誇讚過,他們也不好強行讓自己帶的太醫(yī)爲王妃看診,榮王就說是奉了皇后娘娘的懿旨,看後要向皇后娘娘回話的,我便讓榮王帶過來的太醫(yī)替王妃把了把脈,肅王找不到理由沒看成,好像氣得不輕,走的時候差點被門檻絆倒。”
慕洵的聲音聽著泛了涼:“竟然都帶著太醫(yī),看來是不相信薛林竺病了。”
田姜笑了笑:“不信又如何......”
兩人慢慢走遠,田姜後面的話,林竺已經(jīng)聽不清了,便想擡起頭去看看慕洵,雖然對他沒什麼好感,但那個自己嫁的夫君到底怎麼樣還是想瞧一瞧,人的好奇心有時就是如此奇怪,淨(jìng)喜歡關(guān)注些跟自己八桿子打不著的事情。
沒想被夏莆死死拖住,只待慕洵走過去很長一段距離夏莆才鬆手,林竺就只望到一遙遠的背影。
慕洵今日穿的是一身很簡便的素藍色居家棉衫,極爲簡單的衣裁,沒什麼繁複的設(shè)計,腰間也只搭有一根白玉帶,上面勾著細膩的雲(yún)紋。
素簡修身的服飾稱得他忻長的背影看上去單薄而偉岸,他一隻手正反在身後緩緩行於花重樹影間,不知道是不是在自家後花園裡十分放鬆的原故,他看上去竟有點儒雅之風(fēng)。
這讓林竺有些暗驚。
慕洵滿叫人詬病的傳聞有很多,其中最大的一樁就是六年前被皇帝怒廢太子之位一事。
據(jù)說,當時他的母妃——翾妃娘娘——病重,皇帝連下數(shù)道急詔詔他回京,愣是沒找到他的人,直到翾妃娘娘入葬後,皇帝才知道他竟然是帶著幾個美人遊山玩水去了,玩得樂不思蜀。
皇帝不由雷霆大怒,當即廢了他的太子之位,將他關(guān)進掖晨殿思過,關(guān)了半年才放他出來,重新封他爲尋郡王。
慕洵那半年在掖晨殿裡思過思得如何,沒人知道,只知道從掖晨殿出來後的這幾年,他沒有了做太子時的囂張得意,在昌陵的達官顯貴面前頗爲卑謹,能不說話不說話,能不出頭不出頭,處處夾著尾巴,頗讓天下人瞧不起。
因爲這些傳聞,林竺在心裡細描過慕洵的形象,想他要麼因爲閒散王爺?shù)娜兆舆^得太舒服,身圓體肥、滿臉橫肉,要麼因爲與府裡那些絕色美人縱慾過度,被消耗得骨瘦如柴、神色萎靡。
她怎麼都想不到,今日見到的慕洵,只是一個背影,就有朗朗清貴之姿。
她在心裡暗問自己,究竟是百聞不如一見,還是人不可貌相?
她又去看他身邊的田姜,就見田姜一襲輕薄的暖橘色裙衫,身形纖瘦,腰肢細若拂柳,也許是裙裳的緣故,遠遠望去如一朵開在他身邊的黃牡丹,明豔驚目。
她沒有正式和田姜打過照面,不過對這個叫田姜的婢女有很深的印象,成親那天回新房,她就是由田姜引的路,路上聽田姜說了幾句話,即使隔了紅帕蓋頭,也感覺到了那是一個謙遜有禮、進退有度的姑娘。
她當時就在心中驚訝,驚訝慕洵身邊竟然會有一位如此玲瓏心的婢女。
她不由一直望著遠去的兩道身影出神,夏莆連叫了她幾聲都沒反應(yīng),扯著她大喊:“阿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