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洵看了她兩眼,淡淡說道:“本王如何知道?”
聽他這話明顯是在嗆她,林竺又怒從膽邊生,回嗆他說:“你剛纔不是分析得頭頭是道嗎?你不是很會玩這種陰暗裡的猜疑嗎?誰真誰假不是一眼就能猜出來?!”
慕洵瞟著她,也不被她的話激怒,淡淡說道:“猜別人還行,與你有關的就另當別論,比如本王此刻就有疑問想不明白,本王大婚那天晚上你是怎麼聽到了欣妤彈的曲子,然後怎麼混進本王王府後院的。”
林竺心裡咯噔一跳,反應過來上了他的當,果斷地當做完全沒聽到他的話,側過身去將視線往遠了放,把話題也往遠了放:“你看這深山裡的落日真好看,紅彤彤的餘霞鋪了滿山,真壯觀啊!”
裝模作樣嘆了嘆,又轉過來故作好奇問:“話說太祁山遠在東北邊境,六年前你怎麼會跑去那樣的深山老林裡?”
慕洵涼悠悠地盯著她,眼裡陰明不定令人十分害怕。就在她以爲他又要發怒時,他忽然語調轉了平緩說:“六年前,堯城嶁山縣爆發了大範圍的瘟疫,皇帝覺得瘟疫不斷擴散的原因有蹊蹺,密令本王去調查,本王剛到堯城的頭天夜裡遭到了一羣不明身份的刺客的暗殺,本王迫於無奈躲進了太祁山脈的深山裡。”
林竺意外又驚訝:“你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讕嫣姐姐的,那之後呢?”
慕洵說:“那羣刺客一直追著晁靖和本王也追進了太祁山深處,就在我們無處藏身時意外地遇見了讕嫣,讕嫣以桃花結陣幫我們躲過了刺客的追殺。本王當時受的傷很重,讕嫣懂些岐黃之術,本王便得以保住性命。我們大概在山裡躲了一個月,本王傷好後見讕嫣無處可去,就帶著她一起離開了太祁山。”
他寥寥數語就將當年也許九死一生的追殺與逃亡講述完了,連語氣都平緩得沒有起伏,彷彿在講述一段別人的故事。他當年在太祁山所遭遇的,肯定不亞於她被困在玄族祖祠十方絕陣裡苦戰時的兇險,可他竟然能用這樣輕描淡寫的方式道出來,是他將那段往事完全放下,還是他的心太硬看多了生和死,那一樁事於他就只是心海里的一朵小浪花?
林竺突然覺得自己對他的瞭解太少太少,卻草率而過早地給他下了定論,他非嫡非長卻榮坐了九年的太子之位,在最意氣風發的年紀又從那高高的位子上跌下來,被皇帝關進掖晨殿幽閉半年暗無天日,之後就是長達六年裝傻賣愚、受盡踩壓的日子,起起伏伏的鉅變,又豈是她能用“冷酷無情”四字道盡的!
想到這裡,她收起了自己以往的所有成見,放軟語氣對他說:“在山裡躲了一個月,難怪天下人說你棄顧翾妃娘娘病重,其實當時你是根本沒有辦法在翾妃娘娘病重之時趕回去伺候在牀榻旁。”說到這裡,她忽然生了奇怪問:“你是因爲遭遇暗殺受了重傷才趕不及回去,皇上怎麼都不應該以你枉顧孝親之名廢你的儲君之位,爲什麼皇上最後還是廢了你?”
慕洵緩聲回道:“他正是因爲有了廢儲之意,纔會派本王去調查嶁山縣的瘟疫。”
“那些刺客是皇上派去殺你的?!”林竺震驚。
“他只想廢了本王,倒不是想殺了本王,應該是有人揣摩到了他有廢儲之意,才暗中派刺客對本王趕盡殺絕。”
“你怎麼知道皇上有廢你之意,又怎麼確定皇上只是想廢你而不是想殺你?”
慕洵忽然閉了下眼睛,像在隱忍什麼情緒,停了一會才睜開眼緩緩說:“那一個月昌陵發生了很多事情。”
默了默,他連王爺的身份都不拿捏了,低聲說:“他密遣我去堯城將我支開,暗中卻給我母妃餵了毒藥,造出我母妃病重之象,緊接著連發三道旨意召我回昌陵,三道旨意均被他派人暗中截下,我收不到沒有回去。不出半月我母妃病死,他再發三道急召,那個時候我已經被困在了太祁山中,依然沒有回去。我在麓山書院時就常常和郭鍇麟往外面跑,短則消失三五天,長則消失一兩個月,在天下人看來南楚太子本就貪玩不務功業,母妃病重病死,皇帝數道急召都召我不回,我當然就變成了天下人眼中棄顧孝親大義、不堪擔國之大任的太子,他順理成章有了廢我之名。他怕我事後查到母妃的死因,遣散了我母妃宮中所有人,悄悄處理了一切有關係的宮女太監,連田姜的父母也未能倖免......”
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眼裡盡是冷意,嘴角卻掛著嘲諷的笑:“如果他不做那些事,我可能到死都不會想到他有廢我之意。那時,田姜的母親一直守在我母妃身邊,從一開始就懷疑我母妃的病來得奇怪,暗暗在調查,後來所有與我母妃相關的人都被他遣散出宮,田姜的父親也被他以辦差之名派去襄陽城,卻在途中遭了埋伏,田姜的母親這才肯定事情不簡單,拼著性命將自己的猜測和想法遞給了田姜,田姜死裡逃生跑到堯城來尋我,將一切告知了我聽,我才知道在我離開的短短一個多月,他竟然做了那麼多事。”
說完,慕洵又笑了一笑,很低很淺,林竺後背卻已滲出了一層冷汗,心裡只覺寒涼,雙拳也莫名地攢緊。儘管他不願稱呼,但被自己的父皇以這般費盡心機的手段逼上絕路,用的還是他母妃的性命,可想而知他當初從田姜那裡聽到真相時,是怎樣的一種崩潰。
林竺憤怒又同情地問:“皇上爲什麼要廢了你?”
慕洵搖了搖頭:“我至今都沒想明白原因,其實他若要廢我直接廢了便是,何必那樣煞費苦心。”
林竺看他眼裡藏了無盡的酸楚和嘲弄,升起一陣心疼:“皇上要廢你,有人要殺你,所以你後來纔會大搖大擺帶著讕嫣姐姐回昌陵,故意給人一個你的確是攜著美人在外面遊玩,荒唐到不管母妃病危的假象,既讓皇上順勢廢掉你,又讓他人覺得你不堪成爲對手,根本不值得他們費心去對付你,是不是?”
慕洵點點頭:“我自九歲成爲太子更多時間都在麓山書院,對朝堂上的許多事都想得太少,我之前活得太簡單了,六年前那樁事後,我回頭想想,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任何活下去的籌碼,沒有了他的庇佑,我就什麼都不是,毫無力量去對付所有想要我死的人,除了那一條路我沒有別的選擇。”
倘若不是讕嫣意外相救,也許他已經死在了太祁山中,連屍骨都找不到,倘若不是田姜死裡逃生將消息送到他手中,也許他就“忤逆”了皇帝的意思,不是死在他父皇手裡,就是死在昌陵那些吃人的朝臣權貴們手裡,唯有裝傻賣愚才能贏得一點生機,才能好好活下去。
林竺想著他這六年來的不易,心頭一陣發酸,歉意而誠懇地說:“在南都驛站時,我不知道你是這樣的處境,我爲那天嘲諷你的那些話,還有這些天包括今天有意無意諷刺你的那些話,我跟你道歉,如果有傷害到你,對不起!”
慕洵目光柔柔地看了她一會,忽然輕聲說:“只一句對不起是不是不夠?”
林竺看他竟有絲可憐,稟著安慰他的想法,半開玩笑問:“那你想我如何償你?只要不是太過分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
“我想知道你是誰。”
林竺狠狠一怔,目光閃了閃:“你不是稱呼我東方姑娘,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嗎?”
“你一直說的是他的族人們。”
“昂?”她裝糊塗。
慕洵盯著她,目光忽然重了兩分。
她被他盯得莫名發寒,彷彿看到了在解憂院打得她吐血時的那個魔鬼,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想逃,身子卻被一道力扯向了前面,被一隻手緊緊地扼住了喉嚨,將她一口氣掐得只剩半口氣。
她驚恐地看著前一刻還溫柔輕訴、此刻已是眼中風暴驟起的男人,瞬間明白過來自己又上了他的當!剛纔他耐心和她說起當年被廢黜的真相,把最狼狽最不堪的回憶說給她聽,哪裡是他想找個人訴訴衷腸,分明在給她下套!變相地逼著她跟他訂了條契約:他拿自己的故事換取她的身份!
現在他已經說完了他的故事,接下來就該輪到她兌現“承諾”了。
意識到這一點,林竺腸子都悔青了!是她大意了,跟他聊完玄族的事,竟徹底忘記了他當初懷疑她細作身份時的狠厲,忘記了他潛藏六年背後的隱忍和狠絕,也忘記了他裝傻賣愚了六年的純熟演技!不若,打死她都不會想去聽他的故事,給他現在捏住她小命的機會!以他的狠,豈願意做吃虧的買賣,她若不說,他會真的殺了她!
慕洵掐住她的脖子將她提到跟前,冷聲問:“本王看上去挺好騙?”
林竺使勁掰住他的手,半咳著說:“挺、不好騙!”
他緊緊盯住她:“所以你是誰?”
林竺不說話,脖子上的力道加重,死亡漸漸籠罩過來,呼吸越來越難,他在狠狠地逼她。
林竺使勁咳了幾聲,艱難地擠出一句話來說:“慕洵,你真的會殺我嗎?我死了你就上不了雪峪山了!”
他既然從兩人初遇時就已認出她來,知道她和玄族有某種關係,也就知道她可能會陣術,當他決定要上雪峪山的時候就在打她的主意,所以出發前的那晚在清池臺的假山石旁,他纔會說暫時不會殺她,留著她還有大用的話。
她的大用,就是幫他登上雪峪山!
慕洵聽了她的話,眼中風暴更甚,卻沒有再使力,怒看了她半響後鬆了手,拂袖而去,連插在開了小黃花緩坡上的劍都沒有拿。
林竺被推撞到荊樹上,肩膀被撞得幾乎快要碎裂,她吸了口涼氣捂著撞疼了的肩膀去望慕洵,就見慕洵已經走了很遠。
日頭已經徹底落進深山裡去了,天幕垂青,她怕自己一個人被扔在這深山林子裡過夜,趕緊追了上去。氣喘呼呼地跑出小黃花緩坡,就見慕洵騎馬剛好消失在驛道盡頭,頭也沒回,果真將她一個人丟在了這深山老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