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茫回頭,見夏莆微微生氣,趕緊問:“我剛纔沒聽清,你說什麼?”
夏莆大聲道:“我說你下次別這樣了,你剛纔真是嚇死我了,我拖著你還要去看,萬一惹怒了殿下,連我都要跟著你遭殃了?!?
她覺得夏莆的話很誇張,表情更誇張,不以爲意:“看一下都不行?你爲什麼這麼怕他?”
夏莆抓著她強調:“不是我怕他,是府裡的人都怕他!你剛來自然是不知道殿下的一些事,你別看殿下被外面的人說的好欺負一樣,在府裡他有多可怕你根本想象不到!就拿上個月來說,鬆桂院的常小主只不過因爲出府時忘記跟田姜姐姐報備一聲,就被罰了三十板子,三十板子??!常小主當時差點就被打死了!不過當時沒死現在也跟死了差不多,因爲從那以後殿下就再也不想見她,她現在比我們小主還慘!”
“哦?!蹦菓撌侨瞬豢擅蚕唷?
也是,怎麼能以貌取人,怎麼能因爲慕洵外型長得好看就否定他那些荒唐混賬的過往,又怎麼能忘了那個大前提:皇家子弟,哪個會長得差。
林竺想想都覺得好笑,輕言道:“犯了點小錯就將人打入冷宮,是夠無情的?!?
夏莆看她完全沒放在心上的樣子,格外激動地大聲強調:“不是無情,是殘暴無情!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做了惹得他不高興的事,他就會狠狠地懲罰你,罰得輕的二三十板子,罰得重了那就是直接殺,誰求情連求情的人一塊兒殺!你想想常小主,那還是殿下一直就喜歡的,殿下都照打不誤,要是像我們這種最不得寵的小主院裡的婢女,那還不給直接打死,所以以後你要是再碰到殿下,記得千萬要躲遠一些,殿下他......殿......殿......殿下......”
夏莆說著說著大驚失色,一把扯住揉了半會膝蓋才站起身來的林竺,又跪了下去。
林竺可憐的膝蓋再次磕到石頭上,疼得倒吸了口涼氣,眼角突然收進來一男一女兩雙腳,頭頂上方傳下來一句清寡的男聲:“本王很可怕?”
林竺實實沒想到慕洵會去而復返,大概是剛聽完一番“可怕”傳聞,記憶還新,猛地聽見這麼一句話,心差點直接蹦出嗓子眼。
夏莆更是嚇得連聲音都在顫抖:“不......不......可怕......”說完,汗都出來了。
“既然不可怕,把頭擡起來看著本王?!蹦戒此茦O淡地道。
林竺下意識拿手掩住了臉,不想讓他看到,夏莆的臉幾乎快貼到地面上去,幾乎想把臉埋起來,或者遁地消失。
兩人都不動。
慕洵再下一道命令:“都站起來?!?
夏莆身子早嚇軟了,根本站不起來。
林竺想既然都撞上了,就見招拆招吧,反正慕洵也不認得她。
她深吸口氣,拖著夏莆站起來,又鎮定自若地揚起臉去看慕洵,還沒看清他的五官,就迎上他打量自己的目光。
他的目光很淡很淺,像一汪不泛漣漪的清泉。師父曾言眼爲心窗,心裡裝著什麼事,多少能在眼睛裡露出來一點,此刻,她卻猜不準慕洵在以什麼心態打量她,反而被他打量得有些愣神。
她怎麼都不會想到,傳聞中懦弱無能、卑微謹慎的慕洵,眼裡的光芒會如此清淡,淡到讓人尋不著任何痕跡。
慕洵並沒有緊盯著她看,簡單掃了兩眼後視線偏向了夏莆,夏莆瑟瑟發抖地低著頭,令他只看得見半張臉,他竟還微微側了頭去看,似乎對夏莆的長相很好奇。
也看了兩眼,慕洵才又問:“你們倆叫什麼名字?”
夏莆戰戰兢兢回答:“回殿下,奴婢是清池臺的夏莆?!?
林竺依著夏莆的句式平平穩穩開口:“奴......”
從來沒有自稱過奴婢,話到嘴邊有點兒說不出口,省了說:“清池臺阿離。”
“清池臺......”慕洵低吟,有點想不起來那是什麼地方,偏頭去看田姜。
田姜整日跟在他身邊,能輕易揣摩到他的心思,連忙提醒他:“裡面住的是欣妤小主?!?
慕洵又很認真去想欣妤這個名字,想了半會,終於記起了那座偏僻的小院子裡是住了那麼一個眉目淺淺的溫婉女子,似乎是五年前因爲養病被移送過去的,這個事好像還是他親自下的命令。
記起往事,再看著眼前的兩個婢女,慕洵竟是溫柔問:“欣妤近來可好?”
被冷落多年的深院女子,好不好顯而易見,這話問得著實可笑,不過林竺無論是以王妃的身份,還是以婢女的身份,都沒有去責怪他冷落欣妤的立場,尤其她還必須想辦法讓他重新寵幸欣妤才行。
她想了想,淡淡反問他:“不知道殿下問的是哪一方面?”
慕洵凝眸看向她,沒說話,似在思索她的問題。
林竺見他不作聲,就接著說:“如果殿下問的是心境,欣妤姐姐白日參佛、夜裡撫琴,素來無慾無求、無喜無怒,府中怕找不出第二個人好得過她?!?
除此之外,其他一概不好。
慕洵聽了她的回答,忽然深深地看著她。
迎著他驀然加重的目光,林竺不由自主輕顫了下身,感覺到一股沉甸甸的壓迫感襲來,猶如晴朗碧空突然襲來一大片烏雲,烏雲越積越多、越積越厚、越壓越低,好像隨時都能掉下來砸到自己身上,這種壓迫感讓她很不舒服。
但,慕洵很快就轉身走了。
他一走,仿若烏雲散去,又是晴朗碧空。
林竺不由自主吐了一口氣出來,心中卻異驚,不明白自己爲何會被慕洵盯得喘不過氣來。
也許只是自己的錯覺,也許只是因爲在他的地盤上,也許只是受了之前夏莆講述的那些傳聞的影響,也許只是沒了武功,心裡還是免不了生出膽怯。她這樣給自己找著理由。
看著主子徹底消失在花園門口,再也不會去而復返,夏莆纔敢哭出來:“完了完了,我說了那麼多話殿下肯定都聽到了,殿下剛剛的樣子肯定是生氣了,我們肯定要被拉去打板子,怎麼辦,會不會直接被打死?就算不打死,我們院什麼情況?躺在牀上也沒人來醫治,不死也是死......”
林竺拍拍夏莆,好心地寬慰她:“訓人這種事情也講究一鼓作氣,他當面可以打你板子沒有打你板子,事後肯定不會再打你板子,放心吧,你肯定不會被拉去打板子,你會活得好好的?!?
“真的?”
“真的!”
“可、可我們不是回去,你要拉我去哪?”
看來是真的被嚇傻了,林竺不得不提醒她:“我們此行出來的目的是去找孫總管領東西,你說我們去哪?”
王府孫總管的院子靠近前院,林竺和夏莆幾乎是穿越了大半個王府才終於拐到那院裡。
好巧不巧,孫總管前腳剛被田姜喚走辦事去了,兩人走了個空。
林竺想著來都來了,不能白費了這一趟腳勁,怎麼著也得見到孫總管的人,於是就和夏莆在孫總管的院裡等。
等得日頭漸漸偏了西,也不見孫總管回來,夏莆顯得不耐煩了,竟不望著孫總管出現,只惦記著清池臺的活沒人幹,推推林竺說:“清池臺還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林竺分不清孫總管是真的被田姜叫去辦事,還是提前看到了她們過來故意躲著不見,這麼等下去好像真的挺傻的,她只好順夏莆的意思說:“好吧,我回去想個法子,我們明日再來?!?
於是,兩人又穿越了大半個王府回到了西南角被一灣清潭繞起來的清池臺。
出去這麼一趟再回來,林竺才發現清池臺偏僻得簡直就是座遺世孤島,遠得腿都發了酸,難怪慕洵會冷落欣妤,要換作是她想找個人睡覺還得“跋山涉水”,她也不樂意。
林竺興嘆著和夏莆一起走進月亮門,卻見偏僻的“遺世孤島”此刻正出奇地熱鬧——
院中央擺滿了大箱,裝著銀炭、春衣、春被、點心、珠玉首飾等等。玉蘭樹下有位樣貌清秀可人的婢女,領著十個規規矩矩的男僕,端端正正向著欣妤彎身行禮。
起身後,那清秀的婢女婉笑說:“田姜姐姐託奴婢帶了一句話給您,說往後清池臺需要什麼,儘管讓馮邱去領?!?
欣妤連忙回禮與那婢女說:“替我向田姜姐姐道一聲謝,也有勞蝴蝶姑娘送這些東西過來?!?
蝴蝶笑說:“都是殿下的厚愛,奴婢不過是跑腿的,小主客氣了。田姜姐姐那邊還有許多事要忙,奴婢先告退?!?
蝴蝶行過退禮,領著十個男僕從清潭中間的青石橋走過,經過月亮門旁的林竺和夏莆身邊,夏莆趕緊執禮問好,蝴蝶禮貌地回了禮,帶著人離去。
馮邱隔著清潭向她們招手大喊:“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有個好戲你們錯過了!”
林竺和夏莆相視一眼,連忙繞過清潭走上青石橋。到院子裡,夏莆連禮都忘了向欣妤行,俯身就去摸箱子裡琳瑯滿目的東西,一會說:“我的天啊,我是眼花了還是做夢了?”
一會又說:“這麼多銀炭,這下晚上小主睡覺就不怕冷了。”
一會又說:“這被子好舒服,又輕又軟的,這繡法沒見過,是今年的新款式嗎?”
一會又說:“不止有新衣裳,下面還有兩匹布,我們想用來做什麼都行,小主您快看,這是不是雲錦?”
相比她的驚喜連連,林竺幾乎沒什麼反應,那地上的尋常衣物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挑著好奇去問馮邱:“你剛說我們錯過了什麼好戲?”
馮邱儼然把她當作了自家人,拉著她興致勃勃地說:“這個事情很長,你聽我慢慢跟你講,兩個時辰前田姜姐姐派人突然來咱們清池臺,說是讓我過去一趟。我當時心裡那個怕啊,還以爲你們倆出去闖了大禍,竟然驚動了田姜姐姐親自處理,結果去了看沒看到你們倆,只看到了孫總管,我心裡就更是那個怕啊,還以爲你們倆被關起來了。結果,沒想到田姜姐姐只是當著孫總管的面問我,清池臺平日裡領到的東西都有哪些,我也不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田姜姐姐怎麼會親自過問這種小事情,我就只好一五一十老老實實照實回答。結果,田姜姐姐聽後什麼話也沒說,當場叫人摁住孫總管,噼裡啪啦就打了孫總管二十板子,打得他差點昏過去。哎哎哎,你能想象那種場面嗎?你肯定想不到,因爲你不知道孫總管平日裡對咱們清池臺那個模樣,他挨那二十板子時,我看的心裡真是舒服極了,雖然我當時也不知道田姜姐姐爲什麼要打他,我當時只想要是夏莆也在就好了,平日裡她受孫總管欺負最多,要是也在......”
“田姜姐姐打了孫總管二十板子,然後呢?”林竺打斷了他越扯越遠的話。
馮邱思緒被打斷,愣了一下才又繼續說:“哦,然後就讓蝴蝶姐姐帶我去庫房領了這些東西回來?!?
馮邱指指地上,又樂滋滋說:“田姜姐姐是殿下身邊的紅人,蝴蝶姐姐是田姜姐姐身邊的紅人,我可是由蝴蝶姐姐送回來的,你知道這一路上回來我有多風光嗎?哎呀,這下子咱們清池臺可算是揚眉吐氣一回了,以後出去我和夏莆也能橫著走一回了?!?
他喜得眉開眼笑,彷彿已經看到了在那些以往欺負過他們的人面前橫行的場景。
夏莆看完箱子裡的東西,聽了他的話反而憂心起來,擔憂說:“田姜姐姐爲了咱們清池臺打了孫總管,可算是將孫總管得罪透了,他往後肯定會記恨上咱們。”
“記恨就記恨,這些東西都是殿下賞的,有殿下護著咱們小主,咱們還怕他記恨不成?阿離姐姐,你說是不是?”
“是,我相信你們以後可以一直橫著走?!绷煮每此吲d也跟著高興地笑,觸到欣妤的目光時,笑容卻驀地僵住。
面對清池臺終於得到的恩寵,欣妤眼裡卻無一點欣喜,反而平靜到令她不適,她訥聲問:“姐姐,怎麼了?”
欣妤看著她,似乎很想從她臉上看出什麼東西來,語氣卻很平淡:“不知今日,殿下爲何突然想起了清池臺?”
林竺想到與慕洵在花園的那場偶遇,自己的那個回答很隱晦,到底入了誰的心她分不清,田姜絕對是個七巧玲瓏的姑娘,能聽出深意不奇怪,至於慕洵......
她細想了想,發現自己有些琢磨不透他,花園裡的那份壓迫感現在想來還很深刻。
那隻怕不是一種錯覺。
算了算了,不管是慕洵授意還是田姜授意,慕洵是主子,估且算成他的吧,而且不管怎麼說,只要慕洵願意重新寵幸欣妤,對她來說就是好事,至於背後的原因,並不是那麼重要。
她簡單回答欣妤說:“我和夏莆在花園遇到殿下,殿下問起了姐姐好不好,肯定是惦念著姐姐,所以賞了東西過來?!?
殿下會不會惦念自己,欣妤很清楚。她深深地盯著林竺,又終是什麼都沒說,最後只在脣邊綻出一個笑:“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