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如同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地上幾個受傷兄弟痛苦的呻吟聲jinyong8。遠處的鄭大兵拖著那具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鬼子,另一隻手提著那傢伙的長槍,往我們這邊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我甩了甩頭,努力拋開剛纔突然間出現的奇怪感覺,往鄭大兵的右腿望去,只見那中槍的位置溼了一小片,但神情比較輕鬆,看來傷得不是很重。
死老頭抱著地上的振振,振振咬著牙,對死老頭嚷嚷道:“沒什麼大礙的!老鬼!別哭喪著臉,我沒啥大礙。”然而,他小腹中槍的地方不斷涌出鮮血,一截長長的腸子模樣的東西露在外面,還在不時地抽動著。
我感覺雙眼有點兒溼潤了,朝旁邊的小五走去。小五應該已經昏迷了,頭歪在一旁一動不動。
四哥和楊建端著槍,憤怒地指著地上的海波和光頭。半晌,鄭大兵也走到了我們身邊。四哥扭過頭來問我:“邵德!接下來怎麼辦?”
我閉上眼睛,可腦海裡依然是地上弟兄們傷口涌出的鮮血。我睜開雙眼,咬牙切齒地說:“該捆的捆上,全部帶回洞裡再說。”
說完,我一把扛起地上的小五,用手捂著他胸口不斷流血的槍眼。四哥和楊建掏出繩子,把地上已經不省人事的海波與光頭捆上,也各自背到了肩上。鄭大兵站在大夥身邊,表情古怪地盯著地上的光頭,然後對楊建說:“這傢伙我來扛吧!我扛兩個應該沒問題,你和死老頭把這周圍收拾一下,儘量不要留下痕跡。”
楊建點了點頭,可死老頭還是抱著振振不肯撒手,嘴裡嘀咕著:“大兄弟,一定要挺住啊!”
死老頭的悲傷感染了我,我蹲下來,搭著死老頭肩膀說:“沒事的!楊建那裡有藥和止血棉,先回去再說。”
死老頭點了點頭,把振振扶了起來,搭在我空著的肩膀上。我扛著小五和振振,往我們躲的山洞走去。鄭大兵和我一樣,扛著狙擊手和光頭。四哥扛著海波走在最後。
鄭大兵、四哥和我最先回到洞裡。在洞口時我們費了很大勁才把五個受傷的傢伙弄了下去。海波應該傷得不輕,一路上還時不時地哼幾聲,但也沒有主動對我們說些什麼。鄭大兵扛著不知是死是活的狙擊手,艱難地前行,之前還沒有閉上眼睛的光頭,這時也像死屍一樣搭在鄭大兵身上。我身上的小五依然昏迷著,半路上他似乎嘟嘟囔囔說過一句話,但我沒聽清楚。振振倒是一直清醒著,嘴裡來回地念叨著:“我沒事!邵德哥,我沒事!”
在大夥的幫忙下,我們把小五和振振安置在火堆旁躺著,還生起了一堆火jinyong8。大家始終沒有說話,咬緊牙關,緊皺眉頭各自忙活著。我和四哥翻出棉花和紗布,給振振、小五包紮傷口。那該死的子彈確實夠狠,直接洞穿了身體,以至於往外涌出血的傷口,都是對開的。
鄭大兵把光頭和海波拖到一起,緊挨著山壁靠著,那個不知死活的狙擊手被扔在山洞下面的空地上。我扭頭對鄭大兵說:“把那傢伙也捆上吧!免得他醒了折騰。”
鄭大兵搖了搖頭,說:“不用了!已經被我給弄死了!”
可以想象得到,在目睹兩個弟兄被這個狙擊手給擊傷後,鄭大兵當時憤怒的心情,下手絕對不可能含糊。
直到我們折騰得差不多了,楊建和死老頭也回來了。楊建咬著牙,雙眼通紅得似乎能噴出火來。認識這麼久,難得看到他這麼嚴肅的表情。死老頭眼睛也紅紅的,時不時用袖子抹臉,一聲不吭地跑到我和四哥身邊,搗鼓小五和振振的傷口。
楊建突然間打破了寂靜,大聲罵道:“陳海波,你這個雜種。”說完,楊建一把舉起手裡的長槍,對準海波的腦袋砸了下去。
我和四哥連忙跑上去阻止,抱住他。鄭大兵站在海波身邊,冷冷地看著地上一聲不吭的海波。
海波全身是血,脖子上還有兩個大口子,血在不斷地往外涌。突然,他衝大家笑了笑:“你們都很恨我吧?很看不起我吧?”看得出來,他在很努力地控制自己,讓自己說話和平時一樣。
楊建在我懷抱裡不停掙扎著,罵道:“陳海波你這王八蛋!”
我狠狠地抱住他,不讓他衝動。
四哥也往前走了幾步,盯著海波:“海波!你也是日本人嗎?”
海波面對四哥的眼神瞬間變了,有點兒複雜,似乎還閃過一絲溫情。海波咳嗽幾聲,然後吐出一口血水,對四哥說:“老四!你有親人嗎?”
四哥愣了愣,說:“好像這事和你無關吧!”
海波強忍著疼痛笑了:“邵德!你有親人嗎?鄭大兵!你有嗎?還有楊建、老鬼,你們都有親人嗎?”
我們都沒接茬兒,冷冷地看著他。海波繼續道:“你們都沒有?或者有,也不敢吭聲吧!害怕讓人抓住你們的痛腳吧?”說到這兒,海波又重重咳嗽了幾聲,脖子上的傷口繼續往外淌血。死老頭站在不遠處,遲疑了一下,然後抓了團棉花,往海波身邊走來。
海波看出了死老頭的意思,吼道:“老鬼,你別給老子過來!老子不要你們可憐。”
死老頭愣在那裡,不知所措,完全沒想到海波居然不領情,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只好愣在原地。四哥轉身看了看死老頭,然後回過頭來問海波:“陳海波!你就回答我一句話,你是不是日本人!如果你是,我不怪你,等會兒整死你了,也還說你是條漢子。如果你不是……”
海波又笑了,笑容有些可怕:“如果我不是日本人又怎麼樣?老四,你是條漢子!我陳海波也始終把你當兄弟看……咳!咳!你就回答我一句,你有沒有親人?”
四哥眼睛溼潤了,沉聲說道:“有!可是,我有沒有親人和你給鬼子當臥底有什麼關係?”
海波哈哈大笑,緊接著重重地咳了好大一會兒。好不容易纔喘過氣來,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中!你們也都不是土裡蹦出來的石頭裡冒出來的,你們也有親人。可是你們的親人都在大後方安安全全地待著,你們可以在老子面前充好漢,說自己愛國寧死不屈……咳咳!中!你們都是愛國的漢子,你們都是!”
大家聽得莫名其妙,皺著眉頭看著他。海波繼續咳嗽,臉色越發蒼白:“老四,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像你一樣,爲我們多難的國家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只是,這輩子,這輩子我不可能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環視大夥一圈:“我是個漢奸,我承認我是個漢奸!咳咳!但你們換成我,會怎麼做呢?我的父母和孩子都留在瀋陽城。鬼子給我的條件是,等戰爭結束,放我回去和他們團聚。咳咳!如果我不接受他們的條件,我的親人會被鬼子怎麼折磨死,這些年,鬼子折磨人的招數你們見得少嗎?作爲一個男人,作爲一個兒子和父親,你們敢去想嗎?咳咳……”
四哥打斷了海波的話:“海波!別說了!我懂你的意思!”
海波看了四哥一眼:“我如果是個徹頭徹尾的漢奸,那這裡的每一個人,你們能走到現在這一步嗎?”
鄭大兵卻怒吼道:“那你覺得你現在做的事情就對嗎?”
海波苦笑了一聲:“大兵哥jinyong8!我做得不對,我也看不起自己,可是,可是我……咳咳!不說了,不說了……”
海波的聲音漸漸微弱,已經到了氣若游絲的地步。很明顯,這番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海波的腦袋慢慢地往下垂,我們都明白,他支撐不了多久。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其他人怎麼看,在最後一刻,我心裡已經原諒了他。
猛地,一個問題出現在我腦海裡,我連忙往前跨了一步,雙手抓緊海波的胳膊問道:“海波哥,請回答我,我們逃出遠山戰俘營的事,鬼子是不是什麼都知道?”
海波睜開眼,瞟了我一眼,嘴巴微微張開,艱難地吐出兩個字:“是的!”
四哥也急了,蹲下身問道:“那爲什麼鬼子不阻攔我們?”
海波頭歪向一旁,看著四哥,回答道:“鬼子……鬼子想……想要知道你們知道……知道多少?鬼子……鬼子……薛……薛定諤……之貓……”
說完,海波的腦袋猛地往下一沉,我們不約而同地圍繞他身旁蹲下。一直以來,海波哥在隊伍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便他做了背叛大家的事情,但他曾經爲兄弟們付出的一切,還是讓大家原諒了他,拋開了對他的怨恨。
海波哥的嘴角還在微微抽動著,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惜,什麼也說不出來了。四哥把頭湊到他嘴邊,不住地鼓勵他:“海波,你還有什麼話,說吧!我趙老四給你記著。”
海波嘴角又抽動了幾下,緊接著腦袋往下一滑,整個身體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了下去。
海波哥就這樣死了!
四哥站了起來,表情肅穆,大家望著他,不知道海波臨死之前對他說了些什麼。四哥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對大夥說:“海波哥讓我們把他的屍體扔在鬼子找得到的地方……”
我心裡一酸。這才意識到:之前海波沒有做過任何有害隊伍的事情,那是因爲鬼子看不到我們;就在那場伏擊的時候,在鬼子注視的環境裡,他卻不顧兄弟情分選擇站在了鬼子一邊,現在看來,海波是害怕被鬼子看到他的立場已經向我們傾斜。他最後的要求我們也明白,他是想讓鬼子看到自己已經慘死在遠山裡,沒有叛變,並且堅決服從了鬼子的意願。那麼,鬼子也就不會爲難他瀋陽城裡的親人。
四哥嘆了口氣,上前把海波哥屍體上的繩子解開,然後用繩子把海波哥的屍體綁在了自己背上,扭頭看了看我們,低聲說道:“我送海波哥一程吧!”
死老頭往前跨了幾步,說:“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們沒有阻攔,靜靜地看著他們慢慢地向洞外走去,然後把海波哥的屍體放在野外,證明海波哥沒有跟從我們,確實是爲了完成鬼子的使命而喪命的。
我和鄭大兵對視了一眼,心裡感覺異常酸楚。很多被迫爲鬼子工作的中國男人和海波有著共同的苦衷,爲了親人的安危不得不拋棄了捍衛祖國的使命感。我們雖無法認同,但也無法去指責他們,如果每個人爲了自己小家的安穩而置國家安危於不顧,那麼,中華民族如何崛起呢?
我不敢繼續往深處想,那個光頭依然沒有醒過來。我和鄭大兵一起往身後的振振和小五走去。振振正擡頭望著我們,他應該也聽到了海波最後的那些話,只見振振也那麼苦笑著,斷斷續續地說道:“如果……如果我死了,不……不用扔出去給鬼子看。”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別傻了!你沒事的!”
振振臉色蒼白如紙,卻佯裝堅強地望著我:“雷子!呵呵!我還是叫……叫你雷子吧!”
我打斷了他的話:“行了!你少說幾句,咬咬牙吧!哥給你看下傷口。”
楊建和鄭大兵頓時醒悟過來,過來查看振振的傷口。我和楊建同時使勁撕開振振的衣服,鄭大兵站在不省人事的小五身邊,也撕開了小五的衣服,去查看小五的傷口。
振振的小腹有一個差不多半個巴掌大的槍眼兒,之前死老頭已經把他露出來的腸子塞了進去。我仔細地看了看傷口,雖然傷口很大,但並沒有打中致命的位置,如果能進行簡單的縫合,振振還是有活命的機會。我扭頭對楊建喊道:“有針線嗎?給我拿過來。”
楊建“嗯”了一聲,連忙往他那些寶貝處跑過去。身後的鄭大兵插嘴道:“邵德,要不要先看看小五?”
我望了鄭大兵一眼,鄭大兵的表情和我一樣很傷感,我讀懂了他眼神裡透露的意思,他希望我先給小五包紮,畢竟小五和他一樣,都是獵鷹團的人。
我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目前可以肯定的是,振振腹部的傷口不嚴重,及時治療不會致命,他還有存活的機會。小五受的槍傷是在左胸,那是心臟的位置,很致命的,很可能熬不過今晚。
鄭大兵明白了我的意思,於是不再堅持,接過楊建遞過來的針線,毛手毛腳地往小五的傷口上紮下去。
我只瞭解傷口縫合的大概步驟,可畢竟不是醫生,只能胡亂包紮,甚至更像是自我安慰,力所能及地做些應該要做的。
振振在我剛把針紮下去時就痛暈了過去,他的傷口在腹部靠右的位置,我縫合好前面的傷口,然後把他背後的傷口也處理了一下。所幸背後的傷口不是很大,包紮並不困難。
傷口縫合完畢,我接過楊建遞過來的藥棉和紗布,給振振纏了一圈又一圈。楊建一直沒有吭聲,在身旁不斷地遞東西。給振振包紮完畢後,我才轉身往鄭大兵那邊望過去。其實,在進入遠山後,和我真正能稱得上有交情的,就是小五。但是從小五中槍那一刻開始,我就明白這個兄弟可能不能繼續和我一起並肩作戰了,他將要帶著他的秘密,即將去到另外的世界。
就在我扭頭往小五那邊望去時,我清楚地看到小五的胸口在微微地起伏著。我連忙往小五身邊走去,鄭大兵也已經給小五簡單地縫合完畢,正在包紮,見我走過來,連忙讓開,好像我比他多些治療外傷的經驗一般。
我低頭趴在小五受傷的左胸口上,聆聽他心臟跳動的聲音。以前曾聽人說,有些士兵被擊中心臟位置後,只要沒正中心臟,即使子彈穿過身體,也不會死。當然,那都是在西方高明的西醫外科手術中的奇蹟,所以纔會被拿出來說道。此刻,我憧憬著小五身上也會出現奇蹟。可是,在我趴到他胸口時,卻怎麼也感覺不到心臟跳動。我不斷地變換位置,結果還是一樣。
可是,小五胸口的起伏卻是大夥目睹的,也就是說,他的心臟沒有跳動,但卻還有微弱的呼吸。這是爲什麼?
我擡起頭來,對正望著我的鄭大兵和楊建搖了搖頭,說:“沒心跳!”
他倆也愣住了,就在這時,一直沒有聲響的小五咳了一聲,胸口起伏得更加厲害了。
鄭大兵遲疑了一下,也趴在小五胸前,尋找小五心臟跳動的聲音。結果也一樣,沒有任何發現,然後,鄭大兵擡起頭來,伸手往自己左胸探去。
我頓時明白過來,我和小五以及鄭大兵,我們的身體與常人不同,那麼,我們的心臟會不會也不同呢?
我也把手放到左胸,可是我胸腔裡那顆血淋淋的玩意兒,正在頑強地跳動著。鄭大兵也應該和我一樣,對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楊建走過來,嘴裡嘀咕道:“小五的心臟不會是沒長在左邊吧?”說完,他趴在小五的右胸口上感受心跳。
我和鄭大兵好奇地盯著楊建,只見他那緊鎖著的眉頭慢慢地舒展開來,最後,這傢伙露出平時那種玩世不恭的微笑來,擡起頭開心地說:“這孫子的心臟還真長在右邊。”
我和鄭大兵鬆了口氣,一起趴上去聽小五右邊胸腔。果然,在他右胸腔,我們尋找到了那顆微弱的心臟跳動聲,與此同時,小五突然發話了:“聽什麼?老子,老子死不了!”
我興奮地擡起頭來,雙手抱住小五的腦袋,忘形地喊道:“好兄弟!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小五急促地咳了起來,臉色蒼白:“畜生,你要弄死我嗎?”
我這才反應過來,剛纔的動作幅度有點兒大,會使傷口破裂,於是趕緊鬆開了手。小五看著我,隨即轉了轉眼珠,瞟了瞟身邊的鄭大兵和楊建,說:“放心吧!我不會……不會死的。”
見他能夠說話了,大家紛紛興奮不已地圍在他身邊。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激動地說:“好兄弟,一定要挺過去。”
小五衝我們點點頭,嘴角還是向上翹著,依然保持著他特有的略帶狡黠的笑意。鄭大兵憨笑著說:“小五兄弟,你還真要給咱挺住,要不你一蹬腿,你到底是歸咱中統還是軍統管的,咱都不清楚,給你請功都不知道該往哪裡報。”
小五艱難地笑了笑,聲音氣若游絲:“哪裡都不用報!我、我說過我是個布爾什維克。”
鄭大兵表情微微有些變化,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走上前緊握住小五的手:“不管你是個什麼人,反正,你是我們的好兄弟。”
楊建伸手把我和鄭大兵緊握著小五的手推開:“行了!讓小五繼續休息吧!你們這樣惺惺作態,是想把他給弄死吧?”
我們也都笑了。就在這時,身後山洞口的繩子處發出聲響,回頭一看,四哥和死老頭正慢慢地往下滑。四哥眼睛有點兒紅,死老頭還在不斷地抹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