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繩索在空中左右晃了晃,透著黃昏一絲光線的山洞頂,一個黑糊糊的人影就出現(xiàn)在那繩索頂端。只見他動作麻利地順著繩子往下滑,很快就滑到了坦克頂端,一鬆手,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坦克上。
我因爲躲藏的位置是暗處,自然把微光下的人影看得格外清楚: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高大漢子,頭髮很長,胡亂地在後腦勺上紮了個把子,身上穿的應該是日本兵的軍裝,但套在他身上似乎也已經(jīng)不叫軍裝了,袖子被撕成了無袖,腰上胡亂地紮了根繩子,黃色的軍褲塞在一雙高筒的皮靴裡,皮靴倒是挺亮的,後背上招搖地挎著兩把長槍。
這長髮男人靈活地從坦克頂蹦到履帶上,繼而又跳到地上,嘴裡還胡亂哼著小曲,聽不清楚腔調(diào)。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水潭邊蹲下,雙手捧了點兒水喝了,再弄了點兒水抹了把臉,嘴裡又自顧自地念叨了一兩句說辭,模模糊糊的有點像漢語。
此時我和小五在黑暗中還是縮著沒敢動,畢竟他身上穿的是鬼子的軍裝,再者,這荒山野嶺的,是敵是友,一時間無法分辨。最主要的是,他背上揹著兩把槍,槍這玩意兒,槍栓一拉,扳機一扣,神仙過來也是個窟窿。
長髮男人洗了把臉,一扭頭過來,又哼上了,給人感覺挺快活逍遙的。只見他甩了甩手,邁步朝那堆箱子走了過去。
黑暗裡,小五對我揮了揮手,我會意,慢慢地往這長髮男人的側(cè)面移去。小五沒動,腰卻彎了起來,在我對面弓著,也做好了往這長髮男人撲上去的準備。
我瞅準長髮男人要在我面前經(jīng)過了,緩緩地移到他背後,然後一貓腰,對著他“嗖”一下就衝了上去。誰知道這長髮男人似乎早有警覺,並且身手也還不錯,後背像長了眼睛往旁邊一閃,一隻大手反手就夾著了我的脖子,並大吼一句:“小兔崽子想給爺玩兒偷襲!”
他話音剛落,小五的機槍口就已經(jīng)比到他的腦門上。小五怪聲說道:“偷襲你又怎麼樣?”
長髮男人很識相地鬆開了我,我第一時間把他後背的兩桿槍給拿下了。他的聲音卻似乎一點兒都不緊張,不急不慢地說道:“都是中國人就好說,我還以爲是鬼子兵呢!”
他的漢語說得字正腔圓的,我和小五也稍稍地放下心來,但小五的槍並沒有離開那長髮男人的腦門,小五對他微微地笑笑,張嘴真的扔出那句“萬里長城萬里長”來。
長髮男人一愣,說:“咋了?逮住我的還是個詩人?”
小五見這長髮男人並沒有對上他那土得掉渣的暗號,臉色就陰了下來,兇巴巴地說:“少在這油嘴滑舌的,說!你是什麼人?”
長髮男人卻沒有因爲被槍比著而變臉色,還是那麼不屑的模樣:“你管爺爺什麼人啊?穿個僞軍軍裝就把自個兒當個小鬼子的乾弟弟來嚇唬爺,開槍就是了,爺爺我穿你們這身皮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玩泥呢?”
我聽他這話,尋思著難道他是咱遠山戰(zhàn)俘營的皇協(xié)軍不成?忙往長髮男人正面走了過去,認真地打量起他來。他也歪著頭往我肩膀上看:“嘿!還是個官喲!長官,給大日本天皇陛下效忠的機會可被你等來了,抓我回去唄!領幾個賞錢好喝酒啊!”
小五陰著的臉又慢慢地放鬆,似乎這長髮男人的油嘴滑舌對他很是受用:“那你自己給自己估估分量,咱拿了你能換多少賞錢啊?咱好考慮是把你帶個活的回去還是拖個死的回去。”
長髮男人白了小五一眼:“爺爺我叫楊建,落你們手裡是我自個兒命苦,兩個人來偷襲老子一個,有本事放下槍,咱單對單練練,不打得你們滿地找牙我他孃的跟你們姓!”
小五望我了一眼,嘴角往上一翹,我也微微地會意一笑,迴應他點點頭。小五應該是和我一樣聽說過楊建這名字的。當然,這個楊建是不是就是三年前失蹤在遠山裡的那位我的前兩任連長,還不能肯定。但是,聽這語氣,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
小五便把槍放了下來,對這自稱是楊建的漢子笑了,說:“行!是條漢子,單練就單練,你選吧!和我還是和他?看誰今兒個滿地找牙。”
楊建把雙手放了下來,誇張地做了兩下擴胸的動作,瞅瞅小五,又瞅瞅我,對小五說道:“你一個小個子,把你打趴下了也不是很光彩。”說完指著我:“來!咱倆比畫比畫。”
我輕蔑地衝這個男人笑了笑,說:“行!”
說完我從皮帶上把手槍卸下,往小五身邊一扔,又從短靴裡摸出隨身帶著的一把短刀,對著地上一紮。楊建讚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微微地彎了點腰,說:“兄弟,就衝你這氣魄,今兒個我也不對你下狠手。”
我點點頭,直接對著他腦袋就是一拳頭給送了過去,楊建靈活地閃開。我這一拳頭本來就只是比畫著吸引他注意力的,另一隻手卻是狠狠地一下,砸在他的肚子上。
楊建也沒有立馬捂著肚子怪叫,硬生生地捱了這一拳頭,單腳往前一跨,一把抓住我落空的那隻手,靈活地一個轉(zhuǎn)身,直接把我往前甩了過去。所幸我也早料到他很有可能玩這麼一出,沒有被他抓住的那隻手也第一時間抱住了他的腰。他這一甩,力量反而使到他自己的腰上了。
楊建沒有慌,大吼一聲:“倒!”魁梧的身體往後一蹦,我卻沒有料到他這一招,雙腳打滑,被他掀翻在地。應該就是在我後背落地的同時,楊建腰一扭,掙脫了我摟他腰的手,一個翻身,面朝下地把我壓在下面,雙手按在我腦袋上,說:“怎麼樣,能不能讓你找牙?”
這時,小五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jīng)蹲到了我和楊建兩個腦袋中間,說:“嘿!身手還真是不錯呢!”
楊建也沒對我使勁兒,扭頭直接對著小五撲了上去。小五蹲著的身體神奇地往下再彎了一下,楊建撲過去的上半身落了個空。然後小五雙手一把抓住楊建的腰,往上一舉,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楊建在空中手舞足蹈,罵道:“操!二打一啊!”
小五更得意了,扛著楊建往前跑了幾步,然後一蹬腿,直接跳到了那輛坦克上,說道:“信不信我把你扔到外面去!”
楊建不服氣地喊道:“我還信你能飛呢!扯淡吧!”
小五又笑了:“那你就飛吧!”說完把楊建那巨大的身體朝著一旁的水潭扔了過去。
我也嘻嘻笑著爬了起來,站在坦克旁,看著在水裡露出來的溼漉漉的楊建。楊建往前劃了兩下,然後在水裡站了起來,一抹臉,也笑了:“得!你厲害!我打不過你總成吧!說,你們什麼人?哪個單位的?是不是鬼子派你們過來逮我的?”
這麼一折騰,我和小五反倒覺得這楊建也是個能處的主兒。並且他似乎對於自己離開戰(zhàn)俘營這三年發(fā)生的事情都一無所知,還在擔心鬼子要逮他。小五和我對視了一下,我上前對著水裡的楊建一伸手,把他給拉了上來,問道:“你是不是以前遠山戰(zhàn)俘營的楊連長?”
楊建用手狠狠地把那一頭溼漉漉的長髮往後抹去,擠了很多水出來,點點頭:“我就是,怎麼了?我在外面還挺有名的不成?”
小五從坦克上跳了下來,背靠著坦克,雙手抱胸,說:“那可不!誰不知道你楊連長啊?帶著十幾個弟兄跑到遠山裡抓逃犯,抓得自個兒都沒影了,就扔了兩個兄弟回去。”
楊建臉色就變了:“老子沒丟下一個兄弟……”說完這話,楊建甩開我拉他的手,朝著那堆箱子走了過去。
我就緊張了,忙彎腰在地上撿起我的槍,小五伸手攔住我,目光卻死盯著走了過去的楊建。只見楊建打開了其中一個箱子,在裡面翻了起來。翻了一會兒,再一擡頭,手裡摸出一包煙來,不冷不熱地說:“要不要抽菸,日本煙哦!不抽白不抽!”
我和小五鬆了口氣,朝他走了過去。楊建把煙往地上鋪的枯草上一扔,當著我們的面就開始脫衣服。我和小五也沒客氣,一人摸出一支菸來叼上。脫得剩了一條短褲的楊建便指著旁邊一口箱子說:“裡面有火!”
小五過去把那箱子打開,裡面滿滿的一箱子火柴,劃了一根,各自把煙點上。面前的楊建已經(jīng)脫了個精光,身上毛茸茸的,正在搬他身旁的另一堆箱子,嘴裡咕嚕道:“老子本來就剩這麼幾十套衣服,你們一來就弄溼我一套。”
我和小五覺得這楊建挺好玩的,便都一屁股坐在箱子上,叼著煙望著他。只見楊建在那箱子裡翻出一套嶄新的日軍的軍裝,熟練地把還沒印軍銜的肩章扯掉,給自己套上。接著抓起他那雙雪亮的皮靴,倒過來把裡面的水倒在地上,找了個陰涼的地方放好,最後一探手,在一個箱子後面像變戲法一樣提了一雙不那麼新的皮靴出來,自個兒套上。
穿戴整齊,楊建才正眼望向我們,罵道:“你們兩個孫子夠狠,老子今天心情好,整一雙新靴子套上出去風光一下,自個兒都捨不得狠跑狠跳,就被你們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
說完楊建一斜眼,看到了地上那兩個空的罐頭盒子,更是激動了:“而且還吃了老子兩罐牛肉,老子留著等過幾天過年再吃的。”
我和小五一聽便樂了,小五說:“你一個人在這山裡貓著,還知道過幾天就要過年了,不錯!還算活得不是那麼糊塗。”
楊建也看出我們不像是跑來對付他的,咧著嘴笑著,伸手在我們面前拿過煙和火柴,說:“逗你的,現(xiàn)在剛秋天,你以爲老子真的不知道啊!”說完楊建衝我們上上下下地打量:“嗨!小鬼子虐待你們不成,穿得都跟以前咱村出去要飯的寡婦差不多。來,楊哥今兒個好久不見中國人,很開心,先給你們一人換一套新行頭。”
接下來,楊建又像個小媳婦一般去翻他那幾個箱子,從裡面扯了兩套嶄新的鬼子軍裝出來,要我們換上。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了小五一眼,小五點點頭。我脫下身上的髒衣服,才發(fā)現(xiàn)確實爛得已不成形了,應該都是從懸崖上掉下來時被樹枝和洞口的藤給割爛的。把衣服褲子穿好,楊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狠狠地扯我肩上的日軍肩章。我瞪眼道:“好好的衣服,扯爛幹嗎?”
小五站我旁邊,一邊換著衣服一邊代替楊建回答了:“沒這肩章,這只是套普通的衣裳,有這肩章,就是小鬼子的軍裝。你說你是願意穿件扯爛的衣裳,還是披張鬼子的皮?”
楊建對小五豎起了大拇指,我反而覺得很不好意思,爲自己的想法沒有他們那麼有原則感到慚愧。小五也穿戴整齊,把肩章都給扯了,然後一低頭,瞄著楊建腳上的皮靴,有些不懷好意。
楊建愣了下,接著往後一跳,罵道:“孫子!老子給你們張羅了一套新行頭,你們又想打我靴子的主意!沒戲!想都別想,被你們多折騰幾下,老子立馬破產(chǎn)了,這深山老林的,難道要逼我去敲鬼子的門,說老子是來逃荒要飯的?”
小五那賊眉鼠眼的模樣又出來了,眼睛瞇得像月牙一樣:“楊兄弟,你做好人就做到底,你也知道這深山老林的,你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自己琢磨下人數(shù),琢磨下體力,自個兒看著辦咯!”
楊建也笑了:“得!看在你們是老子這幾年唯一看到的中國人的份上,就給你們一人來一雙新鞋,大不了我再去鬼子那邊搬。”說完他又去他那堆箱子裡翻去了。
楊建雙手還在那箱子裡,頭卻擡了起來:“喂!我說你們兩個兄弟,咱***亡國了沒?我一個人窩在這山裡,分不清黑夜白天的,外面是個啥樣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