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聽到李建宇和古至忠兩人名字後,雖然我曾經是個連自己都覺得羞愧的漢奸,但並不是說我完全沒有良知。況且違揹著良心去做的事情,有我的苦衷——因爲美雲。
個人的感情可以讓我拋棄原則,但國家與民族的未來,卻不是完全不被我牽掛的。有時候我一個人這麼虛無地站在某處,甚至還獨自地想:如果有機會讓我能爲自己的國家做些什麼,如果以後美雲知道,她一定會爲我感到驕傲。
而李建宇和古至忠兩位,卻是我們這岌岌可危的中國戰場上,真正能夠讓全體軍民引以爲傲的人物。李建宇早在東三省淪陷後,便追隨楊靖宇將軍鑽進了東三省的山林裡。到我被俘的1937年,李建宇將軍已經帶領隊伍在僞滿的奉天城——瀋陽城外堅持了六個年頭。據說他們曾經一度缺衣缺糧,在山林裡如同野人般生活。關東軍發動過好幾次圍堵,均以失敗告終。而他們這羣隸屬於**的東北抗聯漢子,憑藉滿腔熱血與頑強,激發了全**民對於這場戰爭未來的美好期望。
而古至忠將軍,本就是國民政府一貫主戰的強硬派。他是黃埔出身,帶領的師團一直駐守在抗戰最前沿的北平。也就是說,他就是我、黃碧輝和美雲當時所隸屬的那個師的最高長官。
送飯的朝鮮老頭應該沒聽說過李建宇和古至忠兩位將軍的事蹟,只聽過老傢伙用生硬的日語問:“是什麼大人物嗎?皇軍抓他們過來有什麼用呢?”
瘦小的鬼子呵呵笑了笑,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們需要這種好的、優秀的士官來指揮我們的軍隊。況且……”瘦小鬼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再次看看之前對他發話的矮胖鬼子,“況且,在支那人的心中,這兩個他們的高官已經戰死在了激烈的戰場上。如果在接下來的戰事中,支那人發現這兩位他們的民族英雄正說著日本話,指揮著我們大日本皇軍去攻擊他們的部隊,那相信……嘿嘿!相信他們都——”
正說到這兒,那矮胖的應該是長官模樣的鬼子打斷了他:“谷口君,你說得太多了!”
被稱爲谷口的傢伙連忙止住了話。朝鮮老頭自然也不敢多問,收拾起他們吃完的飯盒,晃晃悠悠地往那小門裡去了。
我卻沒有跟著他進去,幾個鬼子的對話激起了我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讓我莫名其妙地激動起來。我站在他們身邊,默默地看著他們。
之前的日子裡,我也嘗試過守在這幾個哨兵身邊,希望從他們的對話中聽到些什麼,用來捕捉出有關美雲的痕跡。但鬼子士兵一般都很恪盡職守,站崗時互相間基本不聊天,所以也沒聽到過什麼。而這個中午卻明顯有些不尋常,只見他們幾個看著老頭進去後,又接著剛纔的話題聊了幾句。最先說話的還是那個叫谷口的傢伙:“東本君,你覺得研究所裡的長官們,這次真能成功地把兩個支那人將軍復活嗎?”
被稱呼爲“東本”的矮胖鬼子獰笑著說:“復生計劃已經研究了這麼多年,應該還是有些把握的吧?憲兵裡有好幾個大個子,據說都是復生計劃實驗的成功品。”
谷口也笑了,說:“我也聽說過,看他們那些大個子的體形,應該就是成功的實驗品了!”
東本點了點頭,然後衝谷口說了句:“行了,好好站崗吧!今天下午應該會加崗,等待晚上那兩個大人物的到來。”谷口應了聲。
到下午四五點鐘時,從他們身後的鐵門裡又出來十幾個鬼子士兵。我連忙往角落裡躲,挨個往他們腰上看,看有沒有人掛著那種黑色匣子。結果沒有,我便放心了些,靜靜地等在那裡,想親眼看看他們所說的今晚會送到的兩位將軍。
那天一直沒人出來給他們送晚飯,而那幾十個鬼子仍然都站得筆直,沒有一個人說些什麼。左右兩個崗哨上面的重機槍旁邊也站了兩個士兵,似乎隨時會抱起那兩架大槍。那陣仗讓我感覺到,今晚確實不同尋常。
又過了一兩個小時,我估計出去巡邏的憲兵們應該快回來了,便再次走到距離鐵門比較遠的位置。因爲憲兵中總會有人掛著那黑匣子,我距離太近的話,那黑匣子又會閃動。儘管我知道他們依然看不到我,但每次遇到那些憲兵,我還是儘可能避遠一點兒。
果然,最外面那扇被灌木掩蓋著的鐵門下的小門打開,而進來的人卻讓我張大了嘴。只見剃著光頭的大刀劉手提一把大刀,刀刃上血跡斑斑,兇神惡煞般最先走進來。跟在他身後的居然是松下幸太郎,也穿著一套軍裝,身上髒兮兮的。在他倆身後魚貫而入的是另外幾個憲兵,其中兩個鬼子兵夾著一個渾身是血的肩扛少佐軍銜的日軍軍官,脖子上有個很大的傷口,血不斷地涌出來,整個上半身都被血染紅。軍官的頭歪在一邊,應該因爲失血過多昏迷過去,而這個軍官竟然就是遠山戰俘營的阪田少佐。
大刀劉與松下幸太郎這隊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對著站崗的哨兵微微點了點頭,便火急火燎地開了裡面的鐵門,擡腳要往裡面去。我站在那兒有點兒猶豫要不要跟著進去,畢竟在這兩三年內,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松下幸太郎,而美雲當時就是被他們帶走的。可不得不承認,大刀劉腰上的黑匣子讓我不敢靠近。並且因爲有阪田在隊伍裡,我始終很害怕。
站在那鐵門外的一個應該是軍官的鬼子對大刀劉問道:“崗下長官,這是怎麼回事?”
大刀劉扭過頭來,表情看上去似乎很不耐煩,但還是用非常熟練的日語回答道:“外面樹林裡已經進來了支那人,你們在這裡要小心點兒。”說完便帶著他身後的隊伍往裡面去了。
聽到他的話,我猛地一震。在進入這鐵門後的鬼子基地,我第一次看到大刀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時我們八個戰俘裡,被我懷疑並摔死的劉德壯很可能不是日本人,只是當時我多心而已;而目睹大刀劉穿著日本軍裝的情景,自然是對大刀劉是當時隊伍中奸細的一個肯定。可是現在聽到這個被稱爲“崗下長官”的大刀劉,其說話聲卻又和當年我所認識的大刀劉完全不一樣。如果說相貌有可能長得很相似,但是說話的聲音卻完全可以肯定,絕對不是同一個人。
我在聽到他說話後很激動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說外面有支那人,也就是說我們的隊伍已經來到了遠山。當然,通過他們的傷勢和神情我可以猜到,來的應該只是小股部隊。但對於這三年裡一直在林子裡孤獨絕望快要崩潰的我來說,自然是一根巨大的救命稻草。
想到這些,我當即決定:我今晚就要出去。我要找到這遠山外的中**隊,然後再回到我的**,把在遠山裡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他們。最後我要像鄭大兵一樣,跟著他們轟轟烈烈地幹一場,爲了結束我這可恥的漢奸生涯,爲了我心愛的女人能夠從九日基地裡走出來,也爲了我那還沒有泯滅的良知,我必須得爲這個國家付出些什麼了。
我激動地站在那裡,等待著鐵門再次打開。等了很久,應該是到了晚上十一二點,站崗的哨兵一直紋絲不動,也沒人問晚飯爲什麼一直沒送來。正當我疑惑不解的時候,那扇灌木掩蓋著的最外圍的大鐵門轟隆隆地打開了。
我再次往角落裡靠近,探頭望去。只見兩輛站滿日軍士兵的卡車最先駛進來。裡面站崗的哨兵們隨即動作整齊地敬禮,他們身後的鐵門也全部打開。站滿日軍士兵的卡車緩緩往裡開來,緊隨其後的是兩輛掛著黑簾子的黑色小轎車,和當時帶走美雲跟黃碧輝的車一模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希望能看到美雲的微笑。可惜轎車沒有停留,徑直往裡開去。兩輛轎車後面竟然又是兩卡車全副武裝的士兵。
我心裡一下子就清楚了,這應該就是中午那幾個鬼子所說的送李建宇和古至忠兩位將軍到九日研究所的車隊。我猶豫了一下,扭頭看見最外面的鐵門正緩緩合攏,我擡起腳步,朝著外面的黑暗裡飛快地跑出去。
外面依然安靜得讓人感覺窒息,身後灌木掩蓋著的大門合攏後,世界彷彿就此被分割,我所處的世界又回到了無生機的遠山原始森林。我邁開的步子在那三年裡首次有了某種使命感,朝著我**寄存的那條小河跑過去。
就快到目的地的時候,我突然又改變了計劃。我在目前這種虛無到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存在的情況下,是感覺不到正常人的飢餓與勞累的。那麼,我不如現在就維持著這種狀態,先找到林子裡的那些打扮鬼子兵的同胞再說。
想到這裡,我改變了前進的方向,轉過頭朝已經摸熟的那條能到某個制高點的小路走去。一路上我暗暗計劃著:先找到那羣林子裡的同胞,然後重新回到我的身體,再回到同胞身邊,把我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他們。
我繼續在黑暗中走了有一兩個小時,最後到達一個懸崖上方,從這裡可以俯瞰四周的森林。我曾經站在這裡,整天整天地發呆,思念著美雲。我無法割捨下美雲,這也是我沒有離開過這片森林的原因。
我坐在懸崖邊上,藉著月光往周圍望去,遺憾的是,整個森林靜得像座墳墓,感覺不到一絲有人的痕跡。但對於當時的我,即使守在這裡靜靜觀察,也比像瞎子摸象一般在林子裡亂竄要好得多。只要這遠山裡確實有同胞存在,就能有跡可循。
就那麼耗著有幾個小時,根據月色判斷應該也到了凌晨三四點,我突然遠遠瞄見懸崖左邊大概一千米遠的位置,有四個小黑點在晃動。
沒錯!我可以肯定那四個黑影是在動的。因爲距離太遠,我完全看不清楚他們的模樣,只能依稀分辨出他們最先出現的時候,應該是從崖底的某個位置——某個山洞裡鑽出來的。只見他們在崖底的小河旁邊停留了一會兒,最後朝林子裡跑去。
我不由得一陣狂喜,甚至想現在就能生出翅膀,立刻飛到他們身邊和他們交談,告訴他們我也是中國人,我能在這林子裡幫助他們。但我也明白他們壓根兒就看不到我,除非我再次回到軀體裡面。
我瘋了一樣朝山下軀體寄存的小河跑去,邊跑邊思考,等我回到身體內再往那四個黑影處去追時,想必他們早就遠去了jinyong8。好在我已經記住了他們之前所出現的方位,應該是個山洞,有可能那裡就是他們的藏身位置。那麼在天亮前,他們還是會回到山洞的。
我異常激動地跑回肉身旁,全身溼漉漉地站在小河中。初秋夜晚的風微微有些涼意,這在我回到肉身之前是感覺不到的。我用力甩了甩手腳,似乎還很靈活,應該能讓我投靠到部隊之後有所作爲。但就在我扭頭準備往崖底方向行進時,突然有種不安的感覺,萬一那幾個黑影是日本人怎麼辦?那我不就成了自投羅網?
現在的我是個有血有肉的實體,和之前那種只有意識到處遊蕩是截然不同的。萬一遇到危險,我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
想到這些,我開始猶豫不決。不得不承認,我還是很膽怯的,或者應該說很怕死。
我一動不動地站著,仔細分析著各種可能性:如果衝上去,有可能是自尋死路;但如果畏縮不前,那我只能像現在這樣,繼續如幽靈般遊蕩。
最後我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我不去他們藏身的山洞,而是到崖頂找到他們正上方的位置,在那裡我可以近距離仔細觀察他們。並且因爲山崖也就有幾十米高,如果確實是同胞,我可以通過喊叫或者扔東西來引起他們的注意。
於是,我再次轉身往山上走去。路上我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之前只有意識時肆意穿越樹木的習慣讓自己磕磕碰碰。或許是因爲太久沒有支配**,沒想到原來這麼一具完整的有血有肉的軀體,是容易勞累和辛苦的。
當我抵達那幾個黑影出現的崖頂時,天已經要亮了。因爲站得高,我甚至可以看見天邊開始微微發白。我趴在那懸崖邊上往下看,眼睛一眨也不眨,害怕稍有疏忽就與能讓我生命再次燃起希望的人影錯過。
可是下面依然靜悄悄的了無生機,我甚至懷疑在我下去小河邊回到**裡時,那幾個人已經回到下面的山洞裡了。
但我只能選擇繼續等待,就在我靜靜地趴在那裡俯視下面時,我身後不遠處的林子裡,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音。
我嚇得整個身子一縮,此刻我正趴在光禿禿的懸崖邊的石頭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供遮掩。身後突然傳來的響聲,意味著林子裡應該是有活物出現。如果只是普通的小動物尚且作罷,如果是人……
我連滾帶爬地往旁邊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爬去,豎著耳朵仔細感覺著那種聲音的連貫性。果然,那邊的動靜沒有停下來,好像也沒發現我的存在,所以那邊樹葉的嘩嘩聲一直在響。聲音越來越近,應該是朝我之前趴的方向行進,緊接著,我清晰地聽到重物落到地面的聲音,之後一切都歸於平靜。按照我的分析,聲音的製造者已經到了我面前的這片石頭上,他的腳步很輕,所以我無法判斷他的方位和此刻的動靜。
我把身體縮成一團,試圖讓自己完全窩到石頭下的角落。我害怕石頭側面會突然鑽出個人影並朝我撲過來。我暗暗琢磨了所處位置的正下方,應該還是那條沿著懸崖蜿蜒流淌的小河。我甚至計劃著,如果向我襲擊的可疑的東西真的出現,我要不要再次跳入下面的小河,試試看能不能讓我的身體與意識再次分離。
周圍還是很安靜,安靜得有點兒詭異,這讓我更加緊張。不知道躲了多久,我實在有點兒支撐不下去了。於是我咬了咬牙,往石頭側面慢慢地移動。
一步、兩步、三步……
我把頭微微探出,向外面懸崖頂那塊空曠地望去。只見在距離我一二十米的地方,一個黑影正趴在地上。我屏住呼吸,仔細地盯著那黑影。我可以肯定,在那兒趴著的是一個活人,正朝著身旁的草叢張望。
人影趴在那裡一動不動,似乎草叢深處有什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也不敢動彈,靜靜地盯著人影。
我看得很仔細,慢慢的,我看出了一些端倪。人影身上的暗紅色很古怪,怎麼說呢,藉著黎明的光線,我發現他身上的暗紅色好像緊身衣服一樣長在身體上,紅裡透黑,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那顏色與普通衣服的那種紅色完全不同,就像受傷後結痂的傷口差不多,血一般的紅,還透著血痂的黑。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人?他在尋找著什麼?如果是日本人,爲什麼他會在破曉時分單獨出現在這裡?會不會就是大刀劉所提到的林子裡出現過的中國人呢?可他來到崖頂又有什麼目的?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依然紋絲不動地趴著,這樣我也就有更多時間觀察他,包括他的身高和體形。觀察得出的結果讓我更加疑惑,因爲他的身高與成年男性不符,偏瘦小,更像女人或者半大的孩子。
想到這裡,我不由得朝那人的胸前望去。果然,只見那人臉朝下趴在地上,身體兩側各擠出一團軟軟的肉。我身體發熱,畢竟在這林子中的幾年裡,我完全不敢想象還能看到異性,甚至在那一刻我還在後悔,後悔現在的意識無法出竅,不能隱形而靠近她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