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失去意識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從水裡被拉出來的雷子那張痛苦扭曲的臉,驚訝的同時,我甚至能夠迷迷糊糊地感覺到他當時內心深處的巨大恐懼jinyong8。然後,我一直強撐著的身體軟軟地倒了下去。
之後通過小五的描述我才知道,在我走到那個山洞拐角看到前方的幾個人影時,我就已經倒下去了。在我昏迷的同時,瀑布那邊被人從水裡拉出來的那個男人,望著我流露出異常驚恐的表情,就在同時,出現了當時在場所有人都嚇呆了的情況——只見那個男人的身體顏色在衆目睽睽下慢慢變淺,然後憑空消失了,而他的意識與思維卻……
那個男人就是文易雷,雷子!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摟著我的是楊建。我腦袋像被人重重地捶了一下,痛得似乎要裂開了。楊建見我醒來,連忙朝著洞的深處喊道:“邵德醒了,你們過來看看!”
我扭過頭去,只見在瀑布內的山洞深處,小五和鄭大兵正背對著我們說著話。等我再回過頭來,發現身旁站著的是海波哥和四哥。我喃喃地問道:“海波哥、四哥,我暈了多久?”
海波哥和四哥聽了我這話,表情有些奇怪。海波哥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道:“邵長官,咱們之前不認識吧?不用這麼客套地稱呼我們。”
楊建說道:“是啊,邵德你傻了吧?搞得好像跟這兩個跑路的挺熟似的。你這是咋回事?冷不丁地就倒了,難不成跟娘們兒一樣也會貧血?”
我一下子蒙了,怎麼隨口就向海波和趙老四問話呢?而且還直接叫他們爲“哥”。可腦子卻由不得我多想,越發地痛了起來。我雙手抱著頭,閉上了眼睛。
小五和鄭大兵走了過來。小五蹲到我身邊,關切地問道:“怎麼樣,邵德?”
我微微睜開眼睛,頭痛欲裂:“沒什麼事!就是頭很痛。”
鄭大兵站在旁邊說道:“過一會兒就好了,適應過來就行了。”
我衝鄭大兵點點頭,說:“兵哥,適應什麼?”
楊建便又吼上了:“邵德,你有病吧?衝誰都叫哥,咋不叫我一聲楊哥呢?整得和他們仨都很熟,和我卻是外人了似的。”
我搖搖頭,說:“楊兄弟,都是自家兄弟……”說到這兒,頭更加痛了,只能閉上嘴。小五衝楊建瞪眼,示意楊建不要再說什麼了。楊建便也不再吭聲了。
小五卻摟著我的肩膀,說:“能站起來嗎?試試!先別說話,也別想事,就跟著我走幾步看看。”
我吱吱唔唔地“嗯”了一聲,一隻手按著頭,眼睛勉強睜開,藉著小五扶我的力氣,站了起來。小五卻沒有消停,扶著我徑直往洞深處——我和他還有楊建來的方向走去。
我咬了咬牙,勉強邁開腳步,往那邊走去jinyong8。腳擡起來再放下去的剎那,感覺卻像踩在針尖上一樣,腳板刺疼刺疼的,我忍不住低聲喊痛。小五卻在我耳邊說道:“忍住,慢慢來……很快就好了!”
很快就好了?什麼很快就好了?什麼意思?我感覺莫名其妙,可是腦子卻無法去思考這些問題。
隨即更嚴重的頭痛讓我只能放棄思考,像個木頭人般任由小五扶著往洞深處走去,步履蹣跚,好幾次都快要摔倒。每當雙腿發軟,從膝蓋位置開始往下沉時,身邊就會有一雙大手穩穩地把我託著。我瞇著眼望去,沒想到鄭大兵一直在我身邊站著,眼神非常關切,讓我心頭一暖。
這心頭一暖的同時,也讓我產生了疑惑:我和鄭大兵並不熟悉,可他怎麼對我這麼熱情?
想到這裡,我下意識地想把手從鄭大兵的攙扶中掙脫,與此同時,又一個念頭在心頭浮起:鄭大兵不就是啞巴嗎?在四號房時就和我走得比較近的啞巴!他關心我是正常的啊!
頭更加痛了,但這些該死的想法亂糟糟地在腦海裡攪成一團,很亂,很多畫面在其中來回交錯,入伍、戰爭、被俘、逃亡、追捕……
小五那低沉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了起來:“邵德,先不要多想!有疑問我和大兵晚點兒會告訴你的,你先適應過來再說。”
我擡起頭來,望著他:“適應什麼?”我愣住了,明明是從我嘴裡說出的話,卻感覺很陌生,似乎那說話聲很遙遠,並且是在耳膜裡迴盪一般。
鄭大兵在另一旁說道:“適應你身體裡多出的一個人,多出的一個思維。”
我扭頭轉向他:“啞巴……哦,兵哥——”我頓了頓,再次改了稱呼說,“鄭大兵,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鄭大兵卻對著小五咧嘴笑了,說:“你看雷子還適應得挺快的,就這麼一會兒已經能說完整話了。”
小五也微微地笑了笑,說:“還不多虧邵德的底子好,高大結實的身體,扛得住。”
“你們……你們在說些什麼?”我腦子又一陣劇痛,痛得我忍不住閉上眼睛。所幸劇痛後能有個緩和的過程,就在緩和期間,思維恢復了正常。我咬了咬牙,對小五和鄭大兵說道:“你們說的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聽得迷迷糊糊的?”
背後楊建的大嗓門又吼上了:“小五,你和鄭大兵要把邵德拖到哪裡去?”
我扭頭,只見楊建抓著那長槍,朝我們大跨步地走了過來。而四哥卻一伸手攔住他,背對著我,隔得遠,瀑布的響聲也大,聽不清楚四哥和楊建的說話內容。
楊建似乎很不開心,怒氣衝衝地朝四哥大吼。四哥可能也來了脾氣,對著楊建的胸口狠狠地推了過去。楊建臉色立馬變了,舉起手裡的槍托,便要砸面前的四哥。
也就在楊建舉起槍托的同時,海波哥手裡的槍卻一把對準楊建的太陽穴,海波哥眼睛鼓得很大,我第一次發現他兇起來的模樣也怪嚇人的。四哥連忙把海波哥的槍壓了下來,又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鄭大兵對我和小五說:“你們先聊聊,我過去看看。”那邊楊建和海波哥兩人大眼瞪小眼,似乎隨時就要幹上了。四哥站在中間,張嘴在說著話。
鄭大兵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了過去,不知道和四哥他們說了些什麼。楊建和海波哥的臉色慢慢緩和下來,各站一旁,委屈地望著我。
“小五!”我扭過頭來說,“我是怎麼了?怎麼我腦子裡亂得像糨糊一樣?”
小五還是看著後面,似乎對楊建和海波哥的衝突依然心存芥蒂。半晌,小五纔回過頭來,對我說道:“你之前不是說我的眼珠可以放大嗎?現在你的瞳孔也變得和我一樣了。”
“什麼?你說我的黑眼珠也變得很大了?和你一樣?也和那光頭一樣?”
小五點點頭,說:“邵德,記不記得文易雷,就是跟著趙老四他們跑了的那個戰俘文易雷?”
我點點頭,脫口說出的話卻是:“雷子吧?我就是!”說完這話我自己都蒙了,我明明是邵德,怎麼會說自己就是文易雷呢?
小五應該是看出了我當時的震驚:“對!你就是文易雷,文易雷就是你。”
“那……那我不是邵德嗎?”我感覺自己腦子更加亂了,又一陣劇痛襲來,我忍不住抱頭蹲下,痛苦地閉上眼睛。
小五接下來說出的話讓我更加驚訝:“對!你還是邵德,邵德也還是你。”
我閉上眼沉默了很久,腦海裡有很多支離破碎的畫面閃現。畫面裡,我是陸伯伯一手帶大的邵德,卻還有另外一個童年,嚴厲的父親站在文家祠堂,對我吹鬍子瞪眼地教訓;我在軍隊營房外來回奔跑,卻又在北京的大街上和一干學生振臂高呼著口號;我穿著一身滿洲國的軍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自慚形穢,卻又舉著青天白日旗在槍林彈雨中吼著“打死小日本”……一切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接近:瀋陽城裡撞向我妻子春梅的那輛汽車冒著黑煙快速地遠去,蹲在戰俘營號房角落裡的我偷偷摸摸地磨著石頭刀,回頭看到的是死老頭關切的目光……
我痛苦地抱著頭,恨不得去撞牆:“小五,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怎麼了?你快說,快說啊……”
小五的神情似乎和我的心情一樣沉重,一字一頓地說道:“邵德,你現在身體裡有兩個人,一個是邵德你自己,另一個是我們正在追捕的戰俘文易雷。”
我拼命地把小五推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聲地吼道:“不!不可能!小五,你們到底對我做了什麼?我到底是誰?”
說完,我猛地跳了起來,衝瀑布方向跑去,邊跑邊歇斯底里地大吼:“給我鏡子!給我鏡子!我要看看我到底是誰?”
站在瀑布前方的楊建連忙張開雙臂攔住我,說:“邵德,你瘋了?”
我腦子亂得像要炸開一般,憤怒地甩開他的手,吼道:“別攔我,走開!”
我隨手打在楊建身上,沒想到他竟然直挺挺地往旁邊的山壁上橫著飛了過去。站在旁邊的鄭大兵連忙抱住了橫著飛過去的楊建,然後兩人一起倒在了地上。我身後的小五也朝我跑了過來:“邵德!你冷靜點兒……”
我怎麼可能冷靜下來,直挺挺地衝向那水簾,縱身跳了下去。冰冷的水打在我的頭頂,卻也沒有壓住我向前跳躍的身體。跳出瀑布的瞬間,我才發現這一躍居然有一人多高,並且在距離瀑布五六米的位置才墜到腳下的水潭裡。
此刻外面的天空已經有點發黑,也就是說我昏迷的時間足有七八個小時。我奮力地朝岸邊劃去,藉著水流的勁兒,也可能確實是我力氣大,只用了五六秒鐘就游到潭邊,隨即我雙手撐著岸邊,一下子跳上了岸。
我無暇思考這一連貫動作中的異常,我更關心的是水面映出的臉還是不是我自己。我急於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誰,潛意識中我認爲自己是邵德,轉而,我又認爲我依然是文易雷。
水面是清澈的,儘管水流很急,倒影來回晃動,可我還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容貌。我是邵德,滿臉橫肉,眉毛很粗,眼睛大如銅鈴的邵德。
那雙很大的眼睛裡,一對和尋常人完全不一樣的大瞳孔,也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水面的倒影裡。
“邵德!小心後面!”瀑布那邊,小五焦急的大喊聲打斷了我的沉思。我擡頭,只見小五和鄭大兵在瀑布裡傻傻地呆站著,彷彿頭頂極速衝下的水流根本不存在,驚愕中帶著恐懼。
我連忙轉過身,朝小五手指的方向看去,腦海裡第一反應是:有鬼子兵!
很快,我就知道我錯了,我身後壓根兒就沒人。不遠處的一棵樹上,一個披著長頭髮的人形生物趴在樹上,黑色的髮絲蓋在臉上,一雙血紅的眼睛透過頭髮死死地盯著我,看得我心裡瘮得慌。
她全身**,整個臉部被頭髮掩蓋,無法看見容貌。僅從胸口的****大概分辨出是個雌性的人形動物。她手腳的粗細和身材都和普通成年女人無異,這點和之前看到的樹上的鬼娃娃完全不同。只是她全身沒有皮膚,肌肉全部裸露在外,就像是一個被完整剝了皮的女人,完全沒有普通人皮膚的那種光滑和顏色。她身上顯現出的是猙獰的血紅,還有像經脈般錯綜交叉的凸出的綠色。
我毫不猶豫地去掏腰上彆著的手槍,但手腳似乎因爲巨大的恐懼而失去了應有的靈活性。身後撲嗵嗵的聲音響起,應該是小五或者鄭大兵向我靠過來了,就在這時,面前大樹上的無皮女人卻衝我張嘴,那是個沙啞的女聲,聲音模糊不清:“九……九……日!九……日!”
她連續喊了兩遍“九日”,然後扭頭縱身一躍,瞬間消失在黑壓壓的林子裡。
我感覺到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即便全身早就在水裡溼透了,也能感覺到背後那毛骨悚然的雞皮疙瘩。
小五走過來,站到我身邊:“她說什麼了?”
我扭頭陌生地看了看他,又同樣用陌生的眼神看了看鄭大兵:“她說她……”一句國罵。
小五聽了我這句話,臉色變了變,但還是壓下怒火,語氣卻明顯有了變化。“邵德,現在這裡沒外人,也和你明說吧!你現在和我還有鄭大兵都是同一路人。”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包括之前你見到的那個光頭,也都是同一路人。”
“什麼人?”我依然沒有好氣,腦子裡很亂,但因爲剛纔被冷水浸泡過,頭痛似乎好了些jinyong8。
回答我話的卻是我身邊的鄭大兵:“雷子,你現在也是合體人,或者叫重生人。”
“什麼叫合體人?”我扭過頭看著鄭大兵,潛移默化中,我似乎對他稱呼我爲雷子不再有牴觸情緒了。
鄭大兵嘆了口氣:“就是身體裡有兩個不同的人,說得玄乎一點兒,就是有兩個人的思想,兩個人的意識。同樣也有兩個人的力量。”
我蹲了去,雙手抱著頭。儘管對於他倆的這一解釋我完全接受不了,但現在我腦海中有兩個重合的意識卻是不爭的事實。包括我自己的意識,和文易雷的意識。
沉默了很久,小五和鄭大兵也沒有吱聲,默默地看著我。最後我咬咬牙,擡起頭來對他們說:“剛纔那樹上的女人對我說的還是那兩個字——九日。”
小五愣了一下,然後對鄭大兵說:“看來那女人也和鬼娃娃是一起的,可惜它們還是很提防我們,或者是它們沒辦法和我們進行深入溝通。”
我望向小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快別磨蹭了,明說了吧。”
小五和鄭大兵互相看了一眼,小五嘴角抽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可鄭大兵搶先說:“我們先帶老四他們回山洞,路上慢慢再說。”
我點點頭,然後對鄭大兵說:“回我們待過的那個山洞去吧!”我覺得這話似乎有些不妥,又補充道:“就是雷子和你們去過的那個山洞,我看我們還是先找到死老頭振振和吳球。”
鄭大兵點點頭,然後要我和小五在岸邊等他,他進去把四哥、海波哥和楊建先叫出來。說完他就下了水,迎著激流把那根藤撿回來,我和小五接過後,鄭大兵就往山洞游去。
看著鄭大兵遠去,小五扭過頭來對我說:“大兵是自己人,你暈倒時我已經和他對上暗號了。”
我點點頭,其實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那四哥應該也是吧?”
小五“嗯”了聲,然後對我說道:“邵德,對不起!你現在身體裡有文易雷了,應該就知道我爲什麼很多事情要對你遮遮掩掩。”
我說:“是因爲你也早就知道身邊有日本人的奸細吧?”
小五扭過頭,遠遠地望著山洞那邊,說:“我們知道日本人有奸細安插在戰俘營裡,但始終不知道日本人爲什麼要這麼做。像鄭大兵和趙老四他們逃跑的事,日本人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可爲什麼會由著他們跑出來呢?這些包括上峰也很不理解。”
我皺著眉,因爲文易雷的記憶在我腦海裡越來越清晰,並且文易雷對於很多問題和我一樣,始終持有多疑的習慣。我開始試探著對於整個事件進行稍微深入地分析:“你說,會不會是日本人故意放我們進入遠山的?或者他們就是想讓我們進入林子,來看看我們對於遠山中的古怪知道多少。”
“很有可能!”小五扭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與之前相比,似乎多了點信任。
正說到這裡,山洞那邊又有人影晃動。我和小五連忙穩穩地抓住藤,只見楊建最先從洞裡出來,他腦袋浮出水面時,一頭長髮貼在臉上,亂糟糟的。楊建擡起頭對我倆笑了笑,騰出一隻手來,把頭髮理了理。
小五笑了,說:“這小子還怪臭美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因爲目前的處境讓我無法繼續糾結。小五拉著藤,我彎腰把他們從水中一個個拉上岸。最後出來的是鄭大兵,他不是抓著藤出來的,而是把藤扔到水潭裡沖走,再自己游上岸的,這樣做自然是不想被人發現有進入山洞的痕跡。
四哥和海波哥沒有主動和我搭話,看他們的神色,應該是鄭大兵已經對他們說了雷子並沒死,而是重合到了我的身體裡的事。可是要他們坦然面對現在這個熱情又陌生的我,也不太現實。我主動對他們笑了笑,說:“四哥、海波哥,咱們現在還是趕緊找到死老頭他們仨吧!”
海波哥訕訕地笑笑,說:“行!”然後很無奈地說道:“邵長官,你說我現在是叫你雷子好呢,還是叫你邵德?”
我愣了一下,四哥拍了拍海波哥的肩膀說:“我看還是叫他邵德吧!”
海波哥嘆了口氣,說:“好吧!”說完扭頭問鄭大兵:“大兵,那雷子去哪兒了?我是說雷子的身體。”
小五插話進來:“你問我,我又問誰?就像這林子裡的一堆事,我和大兵雖然比你們知道得多一點兒,可也只是比你們多一些疑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