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令孩子們今晚誰都不準出去,孩子們仰著臉,露出一個聽懂了的表情,我爬出山洞,順著崖壁上的樹藤往下滑去。
在叢林生活的三年裡,讓我的某些感官變得比以前靈敏,我已經習慣了用鼻子去感覺叢林中的氣息。空氣中沒有一絲熟悉的氣味,我走到懸崖邊,往下方的叢林深處望去。
果然,在那個我所熟悉的水潭的方位,隱隱約約地有火光閃爍。我猶豫了一下,翻身抓緊長藤,快速地往下滑去。
我沿著小河,選擇了最窄的那段河道前行,然後我長吸一口氣,跳過了三四米寬的小河,衝向了樹林深處。進入樹林後,我靈活地爬上了樹,在茂密的樹林中跳躍著前進。
一羣士兵出現在我的視線中。隊伍中有皇協軍,也有日本軍人。一羣人在火堆邊紮營休息。
我屏住呼吸,仔細地觀察這羣軍人。在這三年裡,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軍人出現。現在,這些軍人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並且在夜晚也沒有回到九日研究所呢?
正疑惑中,水潭裡出現了一圈圈的漣漪。我定眼望去,只見從水潭底部,兩個赤身**的男人浮出了水面,並朝著岸邊遊了過去。我死死地盯住了他們,第一個上岸的背影讓我感覺非常熟悉。
另一個背影也上岸了,奇怪的是這個背影也似曾相識。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兩個人,迅速在記憶中搜索他們的身份。突然,最先上岸的那個男人好像感覺到了我的存在,扭頭往我的方向望了過來。
他的臉龐在我視線中定格——是邵德!對!是邵德!儘管夜色依然那麼暗,但我可以肯定,這就是我深愛的邵德。
邵德朝我所在的方向張望著,隨即視線在我駐足的樹上停了下來。我抑制不住欣喜,甚至想要朝他飛奔過去。突然間,他身旁的男人也將頭扭了過來,是一個精瘦的皮膚黝黑的漢子,容貌我完全陌生。可是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絕對是我熟悉的,也是我非常親近的。只是,我曾經親近的人,現在都是我的敵人,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對我扣動扳機。
想到這兒,我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樹葉後一閃,繼續觀察,只見他們撿起地上的兩套衣服,穿戴起來。樹後,又有一個男人閃了出來。
是松下幸太郎!他怎麼也會出現在這裡?並且,他怎麼會和邵德在一起?
我驚嚇不已,轉身在樹林間跳躍,停留在了一個自認爲比較安全的大樹上,然後蜷縮成一團,雙手抱膝思考起來:重遇邵德的欣喜,已經因爲松下幸太郎及那名似曾相識的神秘男子的出現,徹底地消失了。同時我意識到:我現在這個半人半鬼的模樣,又怎麼能夠出現在邵德面前呢?邵德世界裡的我,是美麗溫柔的孫舞陽,賢良淑德的李春梅。現在的我呢?一個全身結滿血痂的怪物。
我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來,幾年前的一切再次在我腦海中浮現……
邵德握住了我的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孫小姐,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我搖搖頭,故作害羞地理了理被特務弄亂的頭髮,然後抹了抹臉上的眼淚,對他微微地笑笑:“謝謝你了!這位長官!”
邵德自我介紹道:“我叫邵德!”
我連忙說道:“是!邵長官!”
邵德點點頭。
我裝作尷尬,往旁邊的另一輛黃包車走去,之前我乘坐的那輛黃包車早被嚇跑了。
邵德從背後追了上來,問道:“孫小姐,介不介意我送你回去?”
我心中竊喜,卻故作矜持地低聲說道:“邵長官,你叫我春梅吧!我叫李春梅,孫舞陽是我在麗春舞廳的名字,經理嫌我名字太土才改名的。”
邵德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本來很粗獷的一張臉,有了這一絲笑容後,換上了一種讓人心動的孩子氣。我心裡微微一暖,紅著臉點了點頭。
邵德指了指他身後的一輛汽車,說:“上我的車吧!”
我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們走走路吧!我住得並不遠。”
我們行走在深夜的瀋陽城,地上全是厚厚的積雪,讓我們的步子“咔咔”地作響。我沒有出聲,始終低著頭,在他身旁走著,一直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邵德應該不擅長與女性搭訕,他一言不發地在我身邊走著。終於,走到了那條街道的盡頭,我停住了,擡起頭,用略帶嬌羞的聲音對他說道:“邵長官,我到家了!”
邵德愣了一下,嘴角抽動了幾下,最後木訥地說道:“哦!那你上去吧!我也回去!”
說完這話,他並沒有轉身,依然看著我。我沒敢迎合他的眼光,低下頭“嗯”了一聲。兩個人那麼傻傻地對視了幾分鐘,我輕聲地說道:“那我……那我上去了!”
邵德點了點頭,我轉過身,心裡暗暗地發笑,覺著這次行動的目標這麼愚笨,任務不會太困難。欣喜的同時,一種久違的少女情懷也在心底油然而生,甜甜的感覺……
“春梅!”邵德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啊”了一聲,連忙轉過身去。只見邵德的臉一下子紅了,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那個朋友不會再來找你吧!”
邵德的話讓我猛地從少女的甜美幻想中,回到了殘酷的任務裡。我收起欣喜,假裝出一個可憐的表情:“不知道!希望他不會再來吧!”
邵德“嗯”了一聲,說:“那你上去吧!”
我本以爲他會藉故跟我進屋,誰知道他應了一聲後並無反應。我有些失望,再次說了句:“謝謝你!”然後跑上了樓。
回到房間裡,我鎖好門,給土肥長官打了個電話,把情況彙報了一下。土肥長官聽了後無非還是幾句鼓勵。然後我洗漱一番,****睡下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醒來了。如往日一樣,首先檢查了房門前地板上的線頭,以確定是否有人深夜潛入。接著我走到窗邊,側身在窗簾的縫隙處,往樓下望去,觀察是否有異常情況。瀋陽城裡各種勢力都很猖獗,就算是戒備森嚴的日軍司令部,時不時也有中國間諜進入。
就在我靠著牆壁,往樓下偷偷看的時候,一個讓我心動不已的畫面出現了。是邵德!這個看似木訥的男人正筆直地站在昨晚和我分別的街道對面,深陷的雙眼緊盯著門口。
他是在守護著我!他居然會守護我!他害怕那個無賴的油頭男人再次出現傷害我。
我愣住了,一顆心狂亂地跳動著。在少女時期,我也憧憬過一段迷人浪漫的愛情。可還是十三歲的孩童時,我便進入了間諜學校,我的****給予了一位連名字也不知道的教官。美麗的愛情,對於我,是一個奢侈並且不可能擁有的童話。
邵德!他讓我的心開始憧憬愛情。
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飛快地穿上了高跟鞋,打開門,忘乎所以地朝樓下跑去。臨到大門時我有些駐足,才意識到我是個軍人,是個特務。
我咬了咬牙,深深地吸了口氣,把思緒從童話里拉了回來,往門外走去。
看見邵德那張被凍得發青的臉,我突然好心疼,也很心動。我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往旁邊的早點鋪走去。
“春梅!”邵德那好聽的男低音在我背後響起。
我停下來,整理了下慌亂的心緒,轉過了身:“是你?”
邵德“嗯”了一聲,然後臉又紅了。半晌,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知道附近有個茶館不錯,一起過去坐坐吧!”
我應了一聲,想要說上兩句很美麗的謊言,可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我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往那個茶館走去……
兩個月後,由陸正海及其太太做證婚人,我與邵德結婚了。在計劃裡,這是一個重要的進步,只有我真正融入陸正海的家庭,纔有可能瞭解陸正海與陸旭背後的秘密。
但是這場婚禮,對於我自己來說,卻是已經完全入戲了。
死嬰
我窩在樹上,眼淚無聲地流淌。所有與邵德的美好回憶,早已成爲了過去。叢林深夜的微涼讓我冷靜下來,此刻,我不可能與他相見,我無顏與他相見。
我彎腰向旁邊的一棵樹上跳去。我今晚的目的是尋找那個失蹤的孩子,於是,我順著原路返回,跨過小河,爬上山崖,最後縱身跳過那道鴻溝,抓住山藤,往上爬去。臨到洞口時,我突然發現在洞口的山壁上,赫然出現了一片血跡。
這一發現讓我的心往下一沉,快速翻進山洞裡,裡面空空如也,孩子們不見了。
我抓住山藤,想要再次下去。但如果孩子們是因爲遲遲不見我回來,結伴出去找我了呢?那麼我現在出去,一會兒他們回來後不見我,肯定也會著急。
想到這兒,我決定在山洞裡等待,天亮之前他們應該會回來。
我背靠著山壁坐下,面對著山下火光閃爍的方向發呆。時間過得很快,天邊已經泛白了。卻仍然沒有孩子的蹤影。
我終於忍不住了,翻出了山洞,朝孩子們平常狩獵的方向奔去。然而,我找遍了他們喜歡待著的幾片樹林後,仍然一無所獲。這讓我更加擔心。
“砰砰”的槍聲突然響起了,隱隱約約似乎還有慘叫聲。我一愣,朝槍聲的方向快速奔去。我靈活地爬上了樹,如猿猴般在樹與樹之前跳躍,以求用最快速度抵達遠處槍響的位置。
十幾分鍾後,我遠遠看到了一個血淋淋的戰場,十幾個軍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孩子們雙眼血紅地趴在屍體上吮吸血液。有幾個軍人還沒有完全斷氣,四肢在不時抽搐著,但發不出任何聲響,因爲他們的脖子被孩子們死死地咬著。
“不!”我大聲尖叫著,撲了上去。地上的屍體穿著皇協軍的軍裝,十有**就是昨晚邵德的那支部隊。我害怕看到其中一具屍體是邵德,如果有他的話,那麼結束他生命,並吮吸著他鮮血的,豈不很可能是他的親生骨肉?
我的尖叫聲讓孩子們停止了撕咬,不約而同地擡起了頭望著我。幾個孩子還伸出手指著不遠處地上的一攤血,怪叫起來,聲音裡帶著幾分哀號。
我順著那個方向望過去,只見一個孩子被攔腰砍成兩截倒在地上,眼睛鼓得圓圓的,靜臥在血泊中。另一個孩子也面朝下趴著,鮮血往外涌。
我尖叫著從樹上跳下,撲向了那兩個孩子的屍體。我雙手抱住那具斷成兩截的屍體,試圖圈在一起,似乎這樣會讓這個死去的孩子減輕痛苦。
我渾身顫抖不已,憤怒讓我忘記了尋找邵德這回事。我撿起地上一把很短的軍刺,撲向每一具屍體,朝著上面瘋狂地捅。
發泄一番後,我慢慢冷靜了下來,最後,我坐到地上,臉上全是眼淚,重重地喘著氣。
地上並沒有穿著軍官軍裝的皇協軍士兵,自然也不會有邵德。其中兩具屍體穿著日本憲兵的軍裝,屍體上面撕咬的痕跡也最多最明顯。其中的一具憲兵屍體的腰帶被解開了,本應該別在腰上的東西,被人摘走了。
我站起來,走到另外一具憲兵屍體身邊,發現他的腰帶還是整齊的,腰部側面掛著一個黑色的匣子。那麼,另外一具屍體腰上應該就是被摘走了這個東西。我彎下腰來,解開他的皮帶,取下了那個黑色的匣子,還摘下了他身邊的一桿狙擊步槍。同時,我很疑惑,關東軍軍人是不會丟下任何一個戰友,甚至於戰友的屍體的。那麼,已經逃走的日本士官們,爲什麼沒有帶走這兩具憲兵的屍體呢?就算撤退得非常倉促,那麼,也應該會斬下屍體的右手手掌帶走。
很快,我便想出了原因:他們應該是存在於兩個世界的其中一個世界。死去的憲兵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就好像三年前那個夜晚,美雲及那些日軍士兵的屍體一樣,在我眼前消失了。所以,屍體才能遺留下來。
我用軍刺在地上淺淺地刨了個洞,把斷成兩截的孩子放進去,然後用泥土掩蓋。接著,我抱著後腰有一記致命傷的孩子屍體,也放在了地上。我沒有把他埋入地下,只是用樹葉掩蓋。這羣古怪的孩子們身上有很多我不瞭解的謎團,所以,我憧憬著手裡這早已斷氣的孩子,或許還能出現奇蹟。我幻想著他會復活,回到我身邊……
做完這一切,我對孩子們大聲喊道:“跟我走!”
我回頭看了一眼地上那兩個淺淺的小墳堆,強忍著眼淚帶著孩子們往山洞的方向跑去。
經過一番攀爬,孩子們全部跟著我回到了山洞。我對著剩下的十九個孩子瞪著眼睛生氣。孩子們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錯一般,圍在我身邊小聲地哼哼著。我仔細地打量著每一個孩子,看還有沒有孩子受傷。所幸,他們除了身上沾了很多血以外,都還是完整無損的,這點讓我稍感欣慰。
我詢問孩子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孩子們激動起來,指手畫腳地比畫。雖然孩子們不會說話,但三年裡,我們已經建立了一種特別的溝通方式,那就是他們這可笑的比畫。
我大致明白了前一晚至今早發生的一切:前晚沒有回來的那個孩子,是在白天狩獵時遇到了那隊日本士官與皇協軍士兵,士兵們對孩子發動了襲擊,結果其中一個被孩子打傷了。可是,記仇的小傢伙並沒有停下來,他躲在黑暗中,伺機報仇。
昨天深夜,小傢伙逮住隊伍有人落單的機會,撲了上去。誰知道對方用刺刀再次弄傷了他。那個孩子不死心,回到了山洞,當時我不在山洞裡。逃回的孩子用只有他們才懂的交流方式讓其他娃娃憤怒起來,終於,不諳世事的他們再次衝入了叢林,去襲擊那羣士兵。在遭遇到了一場埋伏之後,之前單獨行動的那個孩子被士兵砍成了兩截,另一個孩子也慘遭不測。
我點點頭,表示我已經大致懂了他們經歷的這一切。然而,孩子們依然比比畫畫,意思是,落單的孩子在昨天深夜還撲向了另一個落單的士兵,孩子們反覆比畫著,想讓我明白落單的士兵身份有某些不尋常,與之後廝殺的隊伍不是一起的。
難道,這遠山裡除了有邵德在內的那隊軍人,還有其他人進入了嗎?
我鎮靜下來,爬到洞口,遠遠地眺望下面的動靜。
我思考了很久後,退回到山洞裡,要孩子們乖乖地睡下。我也躺了下來,我和孩子們與全副武裝的軍人正面對抗,是不可能有勝算的。
最後,我決定躲避。我天真地以爲:只要我們躲過一陣子,平靜的生活還是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