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牙的問話讓我當場就出了冷汗,所幸雨還是很大,天比較暗,我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沒……沒什麼,我做個記號。”
鋼牙死死地盯著我:“做記號幹什麼?”
那陣仗看得出鋼牙對我一定很懷疑了,而不遠處的鄭大兵和大刀劉似乎也覺得這邊有什麼不對勁兒,緩緩地走過來,一齊望向我。
我背靠著那棵大樹,手裡緊緊地握著石頭刀:“我,我,我怕大夥迷路?!?
鋼牙咄咄逼人,繼續追問:“我看你不是怕迷路,是想給追捕的鬼子留下記號吧?”
鄭大兵衝著鋼牙揮了揮手:“鋼牙,別這麼說,曹正可能確實是怕大夥迷路,這會兒林子裡黑糊糊的,萬一大夥遇到鬼打牆,一直在同一個地方轉圈兒,這種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發生,曹正做記號也沒錯?!?
鋼牙扭頭對鄭大兵說道:“兵哥,反正我總瞅著這曹正不太對勁兒,要知道……要知道我們這趟差事的責任不小啊!”說到這兒,鋼牙變了臉色,惡狠狠地對鄭大兵說,“萬一出了差錯,你姓鄭的也擔待不起。”
鄭大兵沒有反駁,臉色陰了陰,沒有說話。一直和鋼牙殿後的劉德壯走上前來,對鋼牙說道:“鋼牙,我也注意了曹正兄弟一路上的動靜,應該只是怕迷路才留的標記。如果他是想要給鬼子留記號,犯不著這麼明顯地在樹上畫,偷偷地在這溼漉漉的地上踩亂草皮不就成了。”
鋼牙和劉德壯關係一向挺不錯,聽劉德壯這麼一說,便也沒那麼大聲了,臉卻還是陰沉著,警告我說:“姓曹的,反正你給老子夾著尾巴耗著,爺我可盯著你的,你真有什麼小九九,別怪你鋼牙哥不客氣?!?
鄭大兵再次說話了:“夠了,鋼牙!”
鋼牙看了鄭大兵一眼,似乎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過了,聲音緩和了一點兒:“如果是你鋼牙哥看錯了你,那曹兄弟,希望你能多多包涵。”說完,鋼牙搭著劉德壯的肩膀,往旁邊走去。
大刀劉一直看著我們,沒有吭聲。直到爭吵告一段落了,他才揮了揮手:“行了!都休息夠了!繼續往上面跑吧!我看著那最高的位置應該也不遠了。”
大夥也都同意了,接下來還是大刀劉和鄭大兵走在最前面,鋼牙和劉德壯殿後。大夥繼續頂著大雨往山上跑。這一路上,我不敢在樹上留下標記了,心裡有點兒慌,也很害怕,害怕咄咄逼人的鋼牙對我吼,懷疑我。畢竟我確實心虛,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於是,我每邁一步,總覺得鋼牙在身後死死地盯著我。
我腦子裡便在想:現在這一路我不留記號了,阪田會不會找不著咱了?如果,阪田不能夠按照計劃中的那樣再次抓獲我們,會不會惱羞成怒,會不會對美雲……
想到這些,我有點兒心慌意亂。但轉念一想:阪田不是說這七個人裡還有他的人嗎?那麼那個人並沒有像我一樣引起別人的懷疑,那他應該還有機會做下些記號的。只是,這個人,又會是誰呢?
我一邊跟著大夥往上坡跑著,一邊注意看著身邊的夥伴,覺得似乎沒有人像我這樣心事重重,只是一門心思地跟著趕路。身後的鋼牙和劉德壯一直在監測大家的舉動,如果走在前面的人有什麼不對勁兒的舉動,豈不是都被他們看在了眼裡。也就是說,任何人心裡有小九九而做小動作,都會暴露在鋼牙和劉德壯視線中。除非是鋼牙或劉德壯想要做什麼動作,那就沒人能夠注意到。
想到這兒,我扭頭往身後望去。正好看見劉德壯也正盯著我,表情怪怪的,那眼神似乎想要向我傳遞什麼信息。我忙扭頭過來,繼續跟上大夥。劉德壯——據他自己說是東北軍一個少尉軍官,被關進戰俘營沒有太久。他過去在大夥睡覺前聊天時,跟大夥說得很詳細,詳細到包括他老家的父母和髮妻。那麼……那麼他會不會是阪田安排的另一個奸細呢?
想到這些,我心裡更加不安了。整個隊伍裡,鋼牙就如一座大山般壓迫著我,他甚至隨時會對我下狠手;另一個我不能肯定的奸細,又好像是顆定時炸彈,時刻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如果要擺脫目前這種被動的局面,最好的辦法是:讓鋼牙和另一個奸細從隊伍裡消失。那麼,我爲阪田賣力做事的事就沒有人知道了,而在這隊伍裡,也就沒有了能威脅到我的人。
想到這些,我心裡感覺有點兒發毛,爲這個大膽的構思興奮起來。前面的鄭大兵和大刀劉卻停步了,後面的人陸陸續續走上去,這才發現我們走到了懸崖前。懸崖的對面是更高的山峰,一座由破舊的繩索和稀稀疏疏的木板搭成的橋橫跨在懸崖和山峰之間。
鋼牙和鄭大兵、大刀劉走到了一旁,低聲說著話。我傻傻地站著,劉德壯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邊,壓低聲音對我說道:“曹正兄弟,別怕!我也做了點兒標記,咱不怕迷路的?!?
我猛地扭頭看向他,劉德壯卻沒有看我,自顧自地蹲了下去,繫著鞋帶。我之前對他的懷疑,以及剛纔這番話讓我幾乎能夠肯定就是他。他就是另外一個奸細。
鄭大兵的喊話打斷了我的思路:“弟兄們,這兒有橋就應該有路,咱決定過去,看大夥意見怎麼樣?”
劉德壯第一個回話:“兵哥你看著辦就是了,咱都聽你的?!?
小火炮怯生生地說話了:“可是兵哥,這橋都快朽爛了,能不能過人?”
鋼牙衝小火炮呵呵笑,說:“能不能過反正不會要你小子第一個過,兵哥和大刀劉先過,要摔也是先摔死他們?!?
大刀劉也哈哈大笑,扭過頭,直接朝著在暴雨中晃悠的吊索橋上走去。
橋晃得很厲害,木板上長有苔蘚,看上去應該很滑。橋大概有十五米長,大刀劉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扶著旁邊的繩子往前走,他腳下是能看見崖底的深淵,下面白花花的,應該是石頭。大刀劉大概花了十幾分鍾就過了橋,然後在對面朝我們吼,吼第一聲的時候我們完全聽不清他說什麼,可這老天爺好像故意照顧我們一般,雨突然放小了,讓大刀劉的第二聲叫喊傳到了我們耳邊:“過來吧!沒事!”
鄭大兵邁開步子,吊索橋雖然還是晃晃悠悠的,但他也很快過去了。接下來誰過橋,卻都有點犯慫。鋼牙自然是敢過的,但他本來就是刻意地走最後墊底的,自然不會搶先過橋。
我吸了口氣,往前走去,上了那橋。站在對面的鄭大兵讚許地望著我,讓我很興奮,似乎我也和他們一樣,成爲了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有了這種錯覺,反而覺得不怕了,竟然也很快就穿過了吊索橋。只是在快走到鄭大兵他們身邊時,我發現吊索下固定繩索的一顆鋼釘,似乎在那堅硬的巖石裡微微有點兒鬆動了。
我爬上了對面的懸崖,在鄭大兵和大刀劉身後站住。鋼牙那邊的其他兄弟見我這麼個看上去很窩囊的傢伙,居然也安全過了吊索橋,這才放下心來。接著過橋的是劉德壯,劉德壯也走得很穩,步伐並不是很快。只是在劉德壯走到橋中間的時候,天空中剛好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響起轟隆的雷聲。大夥都爲之一震,劉德壯也愣住了,站在橋中間不敢動。緊接著讓我們更加害怕的是,鋼牙他們身後傳來了一聲沉悶的炮聲。
我和鄭大兵,還有大刀劉都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對面的四個人似乎也很緊張,鋼牙對著另外三個人說了些什麼,然後他們四個人一起走向了橋上——也就是說:此刻橋上加上劉德壯一共五個人。
劉德壯卻沒有往前走了,一隻手抓著繩索,另一隻手向後面的人揮手,不知道在喊叫些什麼。鋼牙他們也加快了步子,橋晃悠得更加厲害。很快,鋼牙他們趕上了劉德壯,劉德壯用空出的那隻手抓住鋼牙的手臂,鋼牙也用被劉德壯握著手臂的這隻手抓著繩索,另一隻手抓緊後面的人,五個人手牽著手,慢慢地向前走。
這邊的大刀劉連忙左右看,跨步到旁邊一棵大樹旁,用手掰了掰那根粗壯的樹幹,然後脫下衣服,綁到一起,把樹幹捆上,再牢牢地抓住。最後對我和鄭大兵說:“來!咱也連成一排,怕萬一這橋的吊索斷了。”
鄭大兵點點頭,一把握住了大刀劉的手,另一隻手對我伸了過來。我握緊他的手,然後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橋上五個人握著的那根繩子。
劉德壯他們慢慢地朝我們過來了,五米、四米、三米……劉德壯擡頭看著我,那眼神依然是那麼奇怪。我避開他的眼神,死死地抓緊他們握著的繩子。
直到劉德壯距離我只有一米左右的時候,我腳邊的那顆鋼釘真的繃開了,整座橋承受不住巨大的負重,整個往一側偏去。
大夥的心都往下一沉,劉德壯他們的腳基本上都懸空了。緊接著發生的事情讓大夥更加絕望,吊索橋從中間硬生生地斷裂,木板刷刷往下掉,在那一瞬間,維繫我們與橋上五個人之間聯繫的只剩下了那根繩索,劉德壯五人正在往下墜落。
我身後的大刀劉低沉地吼了一聲:“起!”鄭大兵的手頓時握得緊緊的,我抓著的那根繩索也瞬間變得重如千鈞,我明顯感覺到手掌已經被繩索勒得皮肉裂開了。
鄭大兵在我耳邊吼道:“堅持住!”然後從我身後源源不斷地送來的是他們倆在用力往後拉繩子的動力。
我那時候也沒敢多想,腦海裡只剩下平日裡他們和我朝夕相處時的音容笑貌。也不知道從哪裡涌出來的力氣,我發瘋了似的抓緊繩子,艱難地往後挪著步子,想要把下面的人都給拉上來。
我們成功了,往身後挪動了半米遠。劉德壯的臉露了出來,只見他雙手抓緊繩子,雙腳應該是蹬著崖壁。也就是說,只要我們再加一把勁,他的脊背狠狠一挺,就能爬上來,然後加入我們的行列,把崖底的人拉上來。
劉德壯看我的眼神卻依然那麼奇奇怪怪的,他嘴裡還似乎在默默地念叨著什麼,應該是在祈求神佛的佑護。我卻動搖了,之前腦海裡那些可怕的想法又在回放:劉德壯如果是另一個內奸,那麼我只要一鬆手,他便粉身碎骨了!連帶著一起粉身碎骨的還有鋼牙——那個始終威脅著我生命的男人。
我爲自己心裡產生的這個想法感覺害怕,手裡卻沒敢松下勁來。
然而,我最終放棄了自己的良知,完全鬆開手裡繩索。在劉德壯就要上到崖頂的瞬間,我清晰地聽到他嘴裡唸唸有詞的祈禱聲。
那祈禱聲所用的語言,竟然是小鬼子的日本話。我鬆開了手裡的繩索。我身前的慘叫聲與我身後大刀劉和鄭大兵的大吼聲一起響起。而我也往後狠狠地倒了下去,摔在鄭大兵和大刀劉身上。
鄭大兵和大刀劉連忙站了起來,往懸崖邊跑去。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懊悔還是該感到慶幸,但很快就拋開了這個想法,跟著他們往懸崖邊撲了過去。
那會兒雨已不大了。我清晰地看到下方幾十米遠的一塊大石頭上,劉德壯、鋼牙、小火炮等五個人橫七豎八地摔在上面,鮮紅的血液以及白色黃色的腦漿子灑了滿地,恐怖至極,我嚇得趕緊閉上眼睛。鄭大兵和大刀劉衝著下面大聲地怪叫著。我想我應該趕緊向他們解釋,說我不是故意鬆開繩子的,而是因爲堅持不住,或者是手打滑之類的藉口。但我嘴角抽動著,發不出聲音來。就在這時,我和鄭大兵,還有大刀劉清晰地看到,崖底大石頭上五個人的屍體,顏色正在慢慢變淺。然後在我們的視線裡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唯一能夠證明他們真的摔下懸崖,以及我們視線裡確實出現過五具屍體的是,石頭上還遺留著紅黃白混合在一起的液體痕跡。
我們趴在地上望著懸崖下方,在那一刻全然忘記了失去兄弟該有的悲痛,內心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驚訝。我扭頭看鄭大兵和大刀劉,他們也正望著我。
鄭大兵第一個站了起來:“這……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人呢?”
大刀劉也站了起來,一雙眼睛血紅血紅的,瞪著我?!安苷氵@沒出息的畜生,你……你……”說完大刀劉雙手拍向自己的腦門,罵道,“這……這都是發生了什麼?”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呼地喘氣。我依然想要解釋我不是故意鬆開繩索的,但也明白鄭大兵和大刀劉並不會懷疑我是故意鬆開的,畢竟那繩索上所承載的重量,已經到了我一個文弱書生的極限。
可是讓我沒心思來開口解釋的是,五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是如何消失的呢?
我們就那麼傻愣愣地定在那裡,無法接受崖底所看到的一切。半晌,鄭大兵嘆了口氣,衝大刀劉說道:“得了,沒辦法的!只能說鋼牙他們命不好。”
大刀劉眉頭緊鎖地點點頭,看了看我血肉模糊的雙手,沉聲說道:“曹正,哥剛纔也是急壞了,不應該怪你的,別太往心裡去?!?
我心裡微微地暖了些,點點頭,卻又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劉德壯不是好人!”
“爲什麼?”鄭大兵立馬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反而慌了,結巴起來:“我好像……好像聽見……聽見他在念叨著日本話?!?
鄭大兵卻“忽”地一下站到了我跟前:“所以你鬆了繩子?”
“沒……沒有……”我更加慌了,往後退了幾步,“我、我……他真的說了日本話,我聽見了……”
大刀劉也往前跨了一步,表情很可怕地盯著我,重複著鄭大兵的話:“所以你就鬆了繩子?”
我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語無倫次地說道:“他真的……真的是說了日本話,他……他肯定就是阪田跟我說的,隊伍裡除我之外的另外一個奸細。”
說完這話,鄭大兵和大刀劉一起朝我撲了過來。我那會兒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第一時間扭頭朝旁邊跑去,讓他倆撲了個空。我跑的方向就是劉德壯他們摔下去的懸崖。
我在陡峭的崖壁邊停下了步子,轉過身來。鄭大兵和大刀劉見我再稍微動一下就會摔下懸崖,便不再往前撲,只是瞪大著眼睛盯著我。鄭大兵惡狠狠地看著我,說道:“曹正,你把你剛纔說的話再重複一遍。”
我那一刻已經完全蒙了,退一步是懸崖,前面是已經因爲我說漏嘴而知道我漢奸身份的兩個憤怒的男人。我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跟鄭大兵和大刀劉解釋清楚。但我還是控制不住地結巴著:“兵……兵哥,我、我沒得選擇,我……我的女人在他們……他們手上?!?
鄭大兵眼睛瞪得更大了:“那你就選擇當漢奸?害死五個兄弟的性命?”
“沒有!”我大聲反駁,“他們……他們五個人中間還有內奸!兵哥,他們中間真的還有一個內奸!”
大刀劉卻沉聲說道:“大兵,這就是你說的最信得過的讀書人?和他還說個屁!捏死他!”說完大刀劉惡狠狠地朝我走了過來。
我嚇得往後退了幾步,隨即腳下一滑,摔下了懸崖。
在我整個身子面朝天空往下墜落的那一刻,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釋然,我終於解脫了。豆大的雨點拍打在我臉上,鑽進我的眼睛,緊接著從我眼眶裡往雙鬢流去。我墜落在半空中,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傷。烏雲密佈的天空,像是一塊巨大的畫布,畫布上,美雲那淡淡的笑容,那清秀的臉龐,那不屈的眼神……一切都那麼地清晰。
美雲,永別了!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與這個世界最後訣別的一刻。
身體摔在地上的感覺很明顯,巨大的疼痛迅速通過神經傳遞到我的大腦。同時,大腦做出的條件反射卻是整個人在摔落的瞬間往上狠狠地一彈,這一個彈跳後,我發現自己正站在只有一尺深的水裡,整個人不知道爲何居然好好地站立著,所有的疼痛也在那一瞬間全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