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太醫到的時候,霽雪已經替桔梗擦了一下臉上的血,還好那些血不全是她的, 霽雪稍微鬆了口氣。但是額頭上、身上還是留下了很多傷痕, 看起來甚是恐怖, 右手骨折了, 骨頭連接處腫得厲害, 左腿受了刀傷,總之一切只能用慘不忍睹形容。
太醫邊查看傷勢邊時不時發出吸氣的聲音,待處理好傷口接上骨折的右手後, 對霽雪交代道:“她身上的傷太多,我開的藥要按主次服用, 等下會寫給你一個方子, 要記得按時給她換藥, 傷口切記不可沾水!”
霽雪忙問:“她能好嗎?能活過來嗎?”
太醫點點頭:“臣把過脈了,脈象平穩, 所以堅持服藥還有記得我交代的那些即可痊癒,只是得等些時日。”
見桔梗遲遲未醒,霽雪還想再問,可是太醫已經不耐煩的收好藥箱出屋了。
她們沒留在宣政殿正殿,而是在殿內偏屋住下, 她忙把滿盆的血水倒了出去後, 屋外又下大雨了, 今年夏天的雨特別多, 天上的閃電讓這樣的夜變得異常詭異。
霽雪煎好藥後小心的端著藥碗走回內室, 見到桔梗睜著眼睛躺在榻上,忙高興道:“你終於醒了!”
桔梗兩眼呆滯的扭過頭看著霽雪問:“我怎麼還活著?”
一瞬間霽雪眼淚落了下來, 她忙輕輕抱住桔梗:“我們要活著,活著纔有希望!”
“可是他們都死了,馬三死了,爲我擋了一劍,他的血濺在我臉上的時候,我還感覺到是熱的!公主,他死了!”桔梗說完抱著霽雪哇哇大哭起來,她甚至都忘記了右手的傷。
霽雪見狀忙退開,把她的右手小心放好後,安慰道:“因爲他們死了,所以我們得活著,今後我決不允許你再做今天這樣的傻事,我劉霽雪在此起誓:今夜過後,我與桔梗有難同受,絕不茍且偷生!”
桔梗哭道:“公主!婢子這麼髒,怎配得起您發這樣的誓!”
霽雪壓下酸澀,邊替她擦淚邊罵道:“莫要糟踐自己,在我心裡你永遠是當初的桔梗,是我從宮外帶回來的姐妹,今日之仇他日我定叫他們翻倍奉還!”
又是一個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轟隆隆的雷聲響起,主僕二人的痛哭聲很快就被“唰唰唰”的雨聲隱沒,宣政殿院內,白日裡暗衛們留下的血跡也被沖刷得乾乾淨淨。
桔梗的傷恢復得很快,又或許是因爲心裡有了一份信念,很快迎來了夏末,因爲劉賀在位僅二十七天,所以沒有新的年號。
元平元年六月,先帝的寢陵完工,曰:平陵,劉弗陵諡號:昭帝,於六月下葬平陵。他下葬的那幾天長安城連著下雨,皇宮到處一片縞素,霽雪沒能去看地宮封閉,只能站在建章宮前長長的臺階上看著迴廊上的白幔飛舞。
劉賀在位的二十七天就幹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荒唐事,因荒淫無度、不保社稷,霍光以其不堪重任,突然發動政變,與大臣奏請十五歲的皇太后下詔,廢黜了他,並親自送他回到封地昌邑,削去王號,給他食邑二千戶,這些都是後來霍光派來伺候霽雪的宮娥告訴她的。
霽雪知道這宮娥除了伺候自己以外,爲的就是替霍光監視,她們口中不再是稱自己“公主”,而是直呼女公子,這期間霍光從未出現在建章宮。
秋季來臨,建章宮的宮人又多了許多,劉賀被廢后沒多久,劉病已被霍光等大臣迎入未央宮,先是被封爲陽武侯,於同年七月繼位,一切都如劉弗陵當初猜測的那樣,但是霽雪心底愈發的沉重。
宮娥退下後,桔梗激動的開口道:“皇長孫繼位了,公主,我們有希望了!”
霽雪搖搖頭:“哪怕先帝復活都和我們沒關係了!”
桔梗驚道:“何出此言?”
“世間再無霽雪公主,皇長孫已是自身難保了,他怎會又怎敢知道我們在建章宮呢?”
桔梗無力的靠回榻上,許久纔開口:“莫非我們就要老死在這裡了嗎?”
霽雪輕嘆:“不會,很快,我們就不得不離開這裡了!”
言畢,她起身“嘩啦”的拉開房門,陰了許久的天突然放晴,陽光太過耀眼,她忙擡手放在額前,遠遠的見霍光站在院子裡,看不清他臉上的悲喜。
桔梗原納悶於霽雪之前的話,待坐起來看見霍光的時候,驚恐得不知所措,要離開建章宮了嗎?以後哪裡才能安身?
霽雪站在迴廊上瞇著眼睛看了一會,才笑道:“大將軍來了何故不讓人通報?站在烈日之下若曬病了,豈不是誤了國事?”
霍光大笑:“霽兒說笑了,我經歷的多了,這點算什麼!今日來是想問問:你打算何時履行諾言?”
“再等一週吧,那時候桔梗應該能行動自如了,再者在這裡住了些日子了,若突然離開,怪捨不得的!”
秋風吹起,迴廊前的樹葉被吹到霽雪的頭髮上,霍光見狀慢慢走近她,想拿下樹葉,誰知手才伸出,她便躲開了,他苦澀的笑笑:“這麼怕我嗎?你頭上有片枯葉!”
霽雪淡笑:“權傾朝野的大將軍,連新帝都害怕的人,我一介草民怎能不怕?”
霍光輕嘆:“霽兒從小在宮裡長大,我原以爲你不喜歡呆在這裡,看來我錯了!”
“你沒錯,是我變了,以前很想離開,現在又很想留下!”
“現在很想留下?”霍光問完大笑幾聲後,接著道:“難怪他根基未穩就不管不顧的派人到處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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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軍怕是說笑了,這世間還有誰會想起我?”
聞言,霍光又“哈哈”大笑起來,他邊笑邊轉身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霽雪猛的想起“根基未穩”四字,她也“哈哈哈”大笑起來,笑到落淚,他真傻!
七日後,桔梗能下牀走動,只是有時候需要霽雪攙扶,她們二人正在迴廊上練習走路,一輛馬車慢慢駛入院內。
桔梗停下笑,絕望的看著馬車,左手用力握緊霽雪的胳膊:“婢子真希望那天就死了!”
霽雪拍怕她的肩膀:“休要胡言,我們說好的你忘了嗎?”
桔梗搖搖頭:“但我不想公主這樣委屈自己!”
“談不上委屈,你活著於我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聞言,桔梗伸手抱著霽雪哭了起來。
霍光從馬車裡走下來,看到主僕二人這番摸樣,輕咳一聲後,纔開口:“是時候離開了,霽兒想帶走什麼嗎?”
“我們想再回漪瀾殿看看可以嗎?”桔梗問。
“不行,未央宮如今是新帝的寢宮,以後外人不得隨意出入!”霍光答。
霽雪笑道:“桔梗不懂事而已,大將軍不用這麼嚴肅,不去便不去罷!”說完,扶著桔梗走上馬車。 WWW⊕ тт kan⊕ c ○
馬車緩緩駛出建章宮,曾有無數次坐著馬車離宮,但是如今日這樣的卻是第一次,這次霽雪看不到希望,猜不到那未知的目的地有什麼在等著自己,掀起馬車簾子,看到宮人一如既往的在忙碌著,霽雪只覺得鼻頭髮酸,忙仰起頭看著天上浮動的雲彩。
這時,霍光開口道:“陽光刺眼,霽兒莫要傷了眼睛!”
“瞎了纔好,睜眼瞎了這麼久,我如今真想瞎了!”霽雪放下簾子後淡淡的回。
“你非要這樣嗎?”霍光無奈道。
“那大將軍希望我怎樣?你可知?我曾經想要聖旨殉葬。”霽雪幽幽回道。
“沒用的,若是你死了,也休想葬入平陵!”霍光狠狠的回。
霽雪驚訝的擡頭:“你恨我至此?”
“不是恨你,而是你就算死了也該葬入茂陵,葬在哥哥旁邊!”
“霍光!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的執念何故還如此之深!”霽雪怒道。
“你終於不喊我大將軍了,我就是霍光,只是霍光!”霍光言畢,痛楚的看著霽雪。
他的眼神太過悲傷,霽雪不忍心對視,忙閉上眼睛靠在馬車壁上沉默,他真的只是霍光嗎,是自己變了還是大家都變了?
一路上大家都不再言語,桔梗小心的和車伕坐外面一起,她聽到了霽雪的那聲高呼,緊張的握緊拳頭。
馬車駛到將軍府,是從後門進入,然後很快又被帶到偏院,纔到門口霽雪便看出這是當初霍去病住的院落,上次來的時候是夜裡,看不大清楚,如今再次站在院子裡看著熟悉迴廊,看著熟悉的老槐樹,只覺得一切都像一場夢,彷彿又回到了原點。
霍光見霽雪看著槐樹發愣,上前道:“霽兒想上樹嗎?想的話我讓人準備梯子。”
霽雪搖搖頭:“今日乏了,明日吧!”說完轉身向屋內走去。
霍光忙哄道:“那明日我再來!”
霍光的突然轉變,讓霽雪有些納悶,她頓了一下才回道:“你若忙的話不用每日來這裡,如今我已是插翅難飛了!”
霍光的笑突然僵在臉上,但馬上又訕訕回道:“不忙,不忙!”
霽雪不再理他,徑自走入屋內,把門拉起來,聽到院內的腳步聲走遠了,才背靠在門上,任由身子滑坐在地上,他把自己帶來這裡又是爲何?
第二天,霍光又來了,一臉的賠笑,就好像之前在馬車裡發狠的人不是他,就好像權傾朝野的人不是他!見霽雪一臉的淡漠,他依然以不變的熱情對她,帶著裁縫和很多布料說是要給她添新衣。
霽雪看了眼布料後,指著桔梗道:“我和那爲姑娘穿一樣的,凡給我裁一件就給她也裁一件!”
裁縫爲難的看著霍光,霍光忙笑道:“依了霽兒就是。”
裁縫走後,廚子又來了,弄了很多吃的,霽雪都沒動筷。
霍光不悅的看著廚子,剛要發火,霽雪道:“以後不用弄這麼多,我們自己會做吃食,你讓人給我們置辦食材就行。”
霍光忙回:“這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廚子,若是霽兒吃著不滿意明日再換人就是。”
廚子嚇得忙磕頭求饒。
霽雪瞥了一眼後,端起碗喝了口湯才道:“不是不滿意,是喜歡吃桔梗做的。”
霍光擺擺手,廚子忙端起食盒退了下去。接著,他給自己舀了碗湯後,笑道:“很久沒有和霽兒同案而食了!”
在西漢,除了平常小戶人家,或者僕人,一般大戶人家都是在自己案上用食,之前霍去病和霽雪沒那多講究,便也經常約著霍光同案而食。
霽雪聽了霍光的話,只是低著頭吃自己的,沒回話。
第三天清晨,侍人爲他們準備了很多食材,霽雪忙和桔梗一起到伙房做吃的,誰知,大清早的就迎來了不速之客。
霍顯和霍成君一臉怒氣的站在院子裡,沒見霽雪便大喊:“妖女,快給我出來!”
霽雪擦了手,走出廚房後不悅的瞥了一眼,回道:“不知將軍在喊誰,這裡都是凡人而已!”
“劉霽雪,武帝當年便毀了你的檔案,你如今連戶籍都沒有,休要在我面前囂張!”
霽雪“哈哈”大笑後回道:“將軍夫人高看草民了,我本是階下囚,又何來囂張一說?”
“哼!別在我面前一副委屈的樣子,霍光吃這一套,我可不吃!你纔來幾日,這將軍府所有的下人都在傳我失寵了,敗給了北院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
霽雪低下頭,看著被水泡軟的指甲,然後漫不經心的回道:“將軍夫人又說錯了,不是我願意來,是有人硬讓我來的,若是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可以找他說去呀!”
霍顯被激怒了,大喝道:“來人,把這妖女拖下去掌嘴!”
誰知下人無一人敢靠近,霍顯氣得罵道:“好,你們這些牆頭草,今日你們不敢出手是吧?我讓你們見識一下將軍夫人是怎樣教訓不懂規矩的人的!”說著伸手想要拉過霽雪,誰知霽雪躲閃得快。沒抓住,自己反倒摔了一跤。
一旁的侍人都蒙著嘴偷笑,平日裡霍顯太過嚴厲,有些人反而覺得解恨。
霍成君忙扶起霍顯後,一個躍步,將還在大笑的霽雪拉住,緊接著大喊:“母親快出手!”
霍顯衣服還沒理好,見佔優勢了,忙伸出一直手穩住霽雪的肩膀,然後狠狠的給霽雪扇了一耳光。
她下手太重,霽雪只覺得兩眼冒金星,原來樂極生悲就是這樣啊,剛纔笑的太大聲了,報應就來了,還在掙扎中,就見到桔梗端著一盆子洗菜的髒水大喊:“公主閃開!”
霽雪原是夾在霍顯母女中間,一下子往後退開和他們錯開了,桔梗的大盆髒水就全潑在了她們身上,爛菜葉、蘿蔔皮等,全掛在他們頭上、衣服上。
這下她們二人鬆開手了,霍成君舉起袖子嗅嗅後,怒罵:“該死的,你往我身上潑的什麼?”
桔梗扔下盆,叉腰笑道:“我的洗腳水,怎樣?香吧?”
這下霍顯和霍成君都怒不可遏了,手指著桔梗半天罵不出一句話,想一起衝上前去。
霽雪見狀大喊一聲:“霍光來了!”然後趁著他們怔愣的時候,越過他們跑到廚房裡舉著菜刀護在桔梗面前。
見到亮晃晃的菜刀,霍顯母女有些害怕了,霍顯看著侍衛罵道:“你們都是白養的嗎?這妖女要行刺你們的當家主母了,若我死了,看你們以後找誰去要月錢。”
侍衛這才向霽雪二人圍了過來,霽雪邊亂舞菜刀邊罵:“死霍光,你再不來,我到地府找霍去病告狀去,看你死後如何認祖歸宗!”
霍顯這下又得意了,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後大笑道:“喊吧,喊吧,你喊破喉嚨也沒用,霍光進宮和皇上商議立後的事情了!”
“立後?立誰?”霽雪驚訝道。
“當然是立我的女兒了!”
霽雪又一次胡亂的揮動菜刀,罵道:“你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