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初春,正是百草權輿之時,漪蘭殿裡枯了一冬的柳樹,此時黃綠色的枝條正冒著新芽,轉眼迎來了始元六年春。
二月,劉弗陵下詔命有關官員向各郡、國舉薦的賢良、文學詢問,瞭解民間疾苦和教化百姓的要點,大家都建議:“希望取消鹽、鐵、酒類的專賣制度,罷黜均輸官,不要與天下百姓爭利,要向百姓表示節儉,然後纔可以振興、教化。”
劉弗陵聽後認爲此方法甚是可取,於是同各重要大臣商議看有沒有不同的意見,但是才提出就遭到御史大夫桑弘羊的極力反對,他始終堅持:鹽、鐵、酒類的專賣制度和均輸措施等,都是國家賴以控制四夷、保衛邊疆,使國庫充足的根本大業,不能廢除。於是,一場關於鹽鐵專賣等問題的辯論便於這年春天開始。
霍光也贊同這樣的舉措,但是在桑弘羊看來這是霍光故意在政見上與自己作對,心底的矛盾就越發的加深,上官桀沒發表明確態度,他自是那種凡事看情況的人。諫大夫杜延年是前御史大夫杜周之子,也是提出此方案的重要支持者,但是在朝堂上比不得這些元老,故而這場辯論最終成了桑弘羊和霍光的辯論。
每天看著朝堂上的辯論,論來論去始終沒能達成統一,劉弗陵覺得乏了,於是暫停商議,決定待地方官員對地方民情進行考察的結果回報後,按民情做決定。
這天,下了朝的劉弗陵又從長樂宮的密道往漪蘭殿走去。
纔到漪瀾殿,他見霽雪和桔梗正在舞弄針線活,於是大老遠便喊道:“不是說很難學不想學嗎?今日怎又開始了?”
霽雪見他又從假山出來,把繡活放回竹籃裡,然後嗔怪的看著他:“是誰保證了白日裡不從那裡走的?連皇上都能更改主意,我怎的就不能了?”
桔梗看到皇上來了,把繡活都收了後,忙把茶水遞上。
霽雪看著劉弗陵一口氣把茶水全喝了還不解渴的樣子,忙好笑的勸道:“慢些喝,沒人和你搶,這裡別的沒有,茶水多的是!”
放下茶碗,他回:“我很小心的,不會被發現,這幾月來在朝堂上聽那些大臣們吵架,已經累了,難得白天有時間,你就別責怪我了好嗎?”
看著他這樣,霽雪又覺得心疼,十四歲的年紀就要揹負那些嗎?真想象不出!
劉弗陵見她那樣哀痛的眼神,忙伸手遮住她的雙眼道:“你以後別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好嗎?我很好,請相信我!”
伸手拿下他的手,發現他的手因爲長年握筆而起了很多繭,不再有這個年齡該有的嫩滑,霽雪一時感慨萬千:“我以前覺得什麼都不能爲你做,就讓你慢慢忘記這裡,讓你習慣一個人,那樣你能成長的更快,誰知你這般執著!你可曾怨我?”說完眼淚滴在劉弗陵的手背上。
劉弗陵抽回手給霽雪擦了眼淚,回道:“我答應過父皇要保護你,在父皇面前發過誓要讓你幸福,更何況你是我在這宮裡唯一的牽掛,何來的埋怨呢?”
這一說,霽雪的眼淚又落了下來,不知怎的,最近她覺得太容易傷感了。
“得了,我越說你越難過,不說了”劉弗陵邊爲她擦眼淚邊道。
霽雪只是淡淡的笑笑,然後起身走出亭子,一直靜靜的走在院子裡,走到池塘邊二人都停了下來,一起望著池塘裡的荷葉發呆。
春風拂面,看著院子裡綠意盎然的景象,池塘邊柳絮紛飛,飛在正在沉思的霽雪臉上,這在劉弗陵看來是一種無法描繪的美,於是看得呆了,他想起第一次在太液池的荷花池裡見到霽雪的場景。
發現一旁的他正癡癡的看著自己,霽雪才發現自己又走神了,笑笑問:“怎麼了?是我臉上有什麼?”
劉弗陵猛然發現失態了,掩飾著用手從她的頭上拿下那點小小的柳絮,笑道:“臉上沒什麼,是頭上落了柳絮。”
看著他幫她拿下來的柳絮,她才發現他在不知不覺間又長高了,自己雖說年齡不知比他大多少,但是一直一副十五歲女子的身形,如今他才十四歲就已經高出自己了,父皇當年也是高大頎長的身形。
這回換他發現霽雪看著自己發呆了,便問:“我的頭上也有柳絮?”
霽雪搖搖頭:“我在想將來定能長得如父皇那樣吧!”
“那好啊,我就是等著自己快些長高,別讓那些大臣總把我當小孩看,這樣我才能保護你不是?”
聞言,霽雪只是笑笑,
少頃,她問:“你最近有沒有去看蓋長公主?”
“去過幾次,其實也不是特別親厚,去了也就是寒暄幾句。”
言畢,他扭頭看著荷塘發起呆來。
“你還是多去看看吧,雖同爲公主,卻不知道她小時候在宮裡是怎麼過的,我或多或少能猜到不得父皇寵愛的公主比不得寵的皇子還要艱辛許多,也許她是自你登基後才得以享福,既然現在有這個機會了,就好好彌補吧!”霽雪幽幽地開口。
劉弗陵不知如何回話,她心裡裝的往事太多了,她看一切都是那般美好,而蓋長公主在回憶起她的時候卻是那般憤恨的表情,如若知道她如今還活在漪蘭殿裡肯定是不死不快的那種吧?
沉默了一會,他回道:“我會的,畢竟她也是我的皇姐。”
霽雪聽後,輕輕點點頭,信步向亭子走去,到亭內的案幾前合膝跪坐後問:“上官皇后現在是住在建章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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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她住在桂宮”突然換了話題,他不解的看著她。
“是離建章宮不遠,等哪天有機會了我想每個宮都走走,那樣或許對恢復記憶有些幫助”霽雪道。
言畢,她似想起好笑的事,擡頭看著他打趣:“等你行了冠禮,就可以選家人子進永巷了,到時候你的宮殿還得擔心不夠住呢!說不定那些婕妤、美人的都會爭著住進椒房殿吧?”
劉弗陵無奈的看著她:“那也是以後的事,再說我本沒打算選太多的妃嬪,更別提是進這未央宮?”
她一聽不對,這椒房殿可是寵妃必爭之殿,不讓人住進未央宮那怎麼行!於是忙開口:“妃嬪是你的妃嬪,想怎樣我無話可說,只是不住進未央宮恐怕不妥,等再有其他嬪妃進宮時,我便搬去長門宮,那裡打掃一下還是不錯的。”
一聽她提到長門宮,他便有些不快,於是打斷道:“你就住這裡,哪也別去!其他的我自會安排,長門宮那地方哪裡能住人啊?父皇要知道肯定不會答應。”
“是嗎?那地方當年也住過一個極其尊貴的人呢!”她幽幽的看著案桌上的琴開口道,然後動手彈了起來。
劉弗陵聽著她這次的琴音多了一份幽怨,悽悽切切的,於是忙把手覆在她彈琴的手上道:“難過就說出來,當年的陳皇后已經不在世了,再多的追思已無濟於事,如果你想去其他宮轉轉,我正好可以陪你去看看?”
霽雪抽出手回道:“今天就算了,改天吧,等文清回來後,我讓他陪著到處走走,你是皇上,有太多事情要忙。”
他想想自己的身份特殊,便不再繼續這話題,聽著她又換了首曲子,於是靜靜的坐著聽她撫琴。
時間慢慢流逝,傍晚的餘暉照著亭子裡的二人,身後映出長長的影子,晚霞的光照在他們臉上像鍍了一層金。
桔梗想稟告他們二人該用膳的時候,看到這幅景色覺得就像一幅畫,不忍打破。
過了會,劉弗陵見站在不遠處的桔梗,才起身喚霽雪,霽雪起身時他扶了她一把,然後說道:“今天的話既已說出便無法收回,但以後切不可再提搬去長門宮之類的話!只要我還是這天下之主,便不會讓你離開漪蘭殿!”
看著他一臉的堅定,霽雪一時無語,只看著他輕輕點了點頭。
霽雪自從開始學繡花以後一直都很忙,雖然學的進度差強人意但還是很認真,日子在這個春天過得很快。
整個春天,劉弗陵都在那些大臣的辯論聲中度日,正希望能有點新鮮的事情的暫時打破如今的局面。
這日,他還坐在大殿上聽大臣們辯論鹽鐵專賣的問題,便有人來報:出使匈奴多年的使臣蘇武歸來了,這消息一報到宮裡,座下的大臣們無不佩服於蘇武超強的毅力與崇高的氣節。
十九年前匈奴派使者來求和,還把原來扣押的漢朝使者都放了回來,先帝爲了答覆匈奴的善意表示,派當時的中郎將蘇武拿著旌節,帶著副手張勝和隨員常惠,出使匈奴,一直以爲蘇武已客死他鄉,誰知道這位使臣在十九年後歸來了,一時間朝中上下無不歡喜的。
蘇武一行來到長安後,劉弗陵詔令蘇武用牛、羊、豬各一頭,以最隆重的儀式祭拜漢武帝的陵廟,封蘇武爲典屬國,品秩爲中二千石,並賞賜蘇武錢二百萬、公田二頃、住宅一所。
劉弗陵的賞賜一時間幾家歡喜幾家憂,在蘇武覺得能活著回到生養自己的故土,能回到自己思念已久的祖國已經很感恩上蒼了,其餘沒多想,但是作爲當初和蘇武是舊識的桑弘羊和上官桀卻不這麼認爲。
一日,上官桀和桑弘羊一同到蘇武府上拜訪昔日好友。蘇武才遠遠的見到兩位老友便已經老淚縱橫,忙把桑弘羊和上官桀迎進客廳後又開始抹眼淚了。
那二人看到這番光景一時也沉默,心裡說不出的苦澀,當初蘇武出使匈奴的時候才四十歲,正是而立之年,誰知一別數十載如今已經頭髮、鬍鬚全都白了。
過了會,蘇武用衣袖擦了擦眼淚,看著桑弘羊和上官桀問道:“二位老友近幾年可還好?我聽聞二位都是先帝的託孤之臣,想必現下當是極好的吧!”
桑弘羊回道:“當年的託孤之臣有四人,也是先帝對我們的信任,這幾年下來還可以,總算沒辜負先帝所託!”
一提起先帝,蘇武的眼淚又下來了,抹抹淚,忙回道:“原想能早幾年回朝覆命於皇上,誰知造化弄人啊,沒能趕在先帝駕崩前覆命,實在遺憾啊!每每思及此就覺得對不住先帝所託!”
上官桀忙勸道:“別這般責難於自己,並非你自己願意這樣,再說,這十九年來,你在匈奴那蠻夷之地依然不忘皇恩、不忘祖國,要是先帝還在定當重賞你的,不會如現下這般才封你爲典屬國。”
蘇武正擦眼淚的手頓了頓,他聽出了上官桀語氣中的不滿,但是沒馬上接話,現如今不再是十九年前了,昔日的好友都已經是朝中重臣,所以該有的禮儀不能忘了。
桑弘羊聽了上官桀的話後說道:“上官大人說的極是,要是先帝還在位,如今對你也不會這般敷衍了事,只可惜我們在朝裡沒那霍光有能耐,看到老友受委屈也沒能幫忙,慚愧啊!”
聽了兩位老友的話,蘇武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他想了會,答道:“現如今典屬國這個職位也挺好的,在匈奴那麼多年,我的身體早已不如當年了,太重要的職務怕已無法勝任,如今二位已位極人臣,你們依然不忘記我,便使我倍感欣慰啊!”言畢,又開始抹眼淚。
看到蘇武又開始抹淚了,上官桀說道:“難得我們再次相聚,你也就別忙著抹淚了,既然你都說沒什麼,那我們也不便再提此事,只是我們二人依然覺得屈了你,日後若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儘管開口!”
桑弘羊也忙附和道:“上官大人說的極是,我們今日是來與老友相聚的,所以就不提那掃興的事了,若日後你需要我的也可以儘管開口!”
看到他們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蘇武只好點頭稱是,於是三人又像當年那般坐在一起飲酒,聽樂人彈琴、唱小曲,只是如今早已尋不回當年的心境了。
送走了上官桀和桑弘羊後,蘇武忙召集家裡的下人吩咐道:“今後無論誰來訪,都要說你家老爺因爲在匈奴落下病根,如今一直休養,不方便見客!”
下人們都退下後,蘇武的兒子蘇元問道:“父親這是爲何?如今父親昔日老友都已是重臣了,於父親而言是多好的機會啊!”
蘇武搖搖頭道:“他們如今不比當年了,我們小心些也是有必要的,知足常樂啊!你日後會明白的!”言畢,邊嘆氣邊回書房了。
蘇元還想問問,但見父親這樣,想必也累了,便沒繼續追問,在他看來:如今父親回來了,是個大好機會,於是下去盤算著,如何才能說動父親爲自己謀前程的事了。
上官桀和桑弘羊從蘇武家裡出來後,心裡一直悶悶的。二人既對蘇武的遭遇感到唏噓,又氣憤如今的蘇武這般淡定,這般不爭。
桑弘羊嘆了道:“想不到這十九年磨去的不只是歲月啊!”
上官桀點點頭:“原以爲他回來了會和我們一道呢,畢竟他雖然只是典屬國但是在朝中的威望極高,現如今他的聲名早已遠播,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無不知道他的功績的,可是今日才發現,十九年過後,他已不再是當年的蘇武了!”
“你也知道他那脾氣,認定了的事是很難動搖的,既然他已不打算爭,那就罷了!”桑弘羊道。
“就怕他和霍光一道了,如今皇上越發聽霍光的主意了,我們得小心些纔好”上官桀答。
“怕什麼,我們總會想到其他辦法的,再說你不是還和霍光做親家嗎?”
“你就別拿我打趣了,你也知道霍光根本就沒把我這親家放在眼裡,如今我們不得不爲自己爭了”上官桀答道。
一時間,二人皆是無語,擡頭望了望天空,天上有幾朵浮雲輕輕移動著,再次長嘆後,各自坐上馬車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