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霽雪醒來的時候,看到榻前從窗口斜曬進來的陽光,嚇得忙坐起道:“什麼時辰了?可會誤了你上朝?”
一旁的劉弗陵伸手把霽雪攬回來後, 帶著濃濃的鼻音回道:“不是每日都上朝的, 再睡會吧!”
霽雪這纔回過神是自己太著急忘記了, 於是抱歉的回道:“那你多睡會。”言畢, 靜靜的躺在一旁看著他的睡顏, 這人以後就是自己的夫君了,細密的睫毛,輕緩的呼吸, 如嬰兒一般安靜的睡容,若是沒有額間那道愁緒就好了, 想著她伸手輕輕替他撫平。
劉弗陵伸手拿住她的手, 睜開眼睛望著她笑道:“夫人看了爲夫這麼久, 可看出什麼了?”
霽雪羞紅著臉的嗔道:“你沒睡著?”
“能睡著嗎?被人那樣盯著!”
霽雪難爲情的把頭拱進他的懷裡,悶悶的回道:“不許捉弄我, 我要睡覺了!”
劉弗陵一把將被褥拉過頭,笑道:“都已經(jīng)拜過天地了,夫人還羞什麼?”
兩人聊了會天,聊著聊著又偏了方向,很快傳出聲音來, 桔梗原是以爲霽雪醒了想進屋伺候的, 一聽不對, 羞得忙退了下去。
幾番折騰後, 霽雪和劉弗陵起來梳洗的時候都已經(jīng)下午了。
霽雪先自己穿好衣後, 替劉弗陵小心理好深衣的衣襬,然後繫好腰帶, 再幫他束髮帶上通天冠,最後替他繫好纓帶,重新正了正通天冠後,退開些看了看道:“不錯,以後每日清晨我與你一同起牀替你整理衣冠。”
劉弗陵笑答:“只要你高興好!”說完,他站在一旁看桔梗給霽雪梳髮,見霽雪一頭秀髮,問道:“霽雪這頭髮是後來新長的?”
“染的,怎麼?嫌棄了?不過晚了!”
劉弗陵無奈的笑笑:“你日後莫嫌棄我比你先老即可!”
霽雪“噗嗤”一聲笑道:“我也會老的,既然與你結髮,定會與子偕老!”
劉弗陵激動問:“那你何時能痊癒?”
“不知,待阿巫醫(yī)回信才能知道。”
桔梗梳好後,收起箅梳及髮飾後退下了,看到滿盒的髮飾,霽雪道:“可惜那柄玉簪了!”
劉弗陵走上前從後面抱住霽雪,輕啄一下霽雪的臉,然後看著鏡子裡的二人說道:“日後我再爲你做一個,那柄丟了就算了。”
“再過幾日是金賞的婚禮了吧?也不知病已和平君怎麼樣了。”
“他們的日子定在明年,到時候我會讓你出宮的。”
霽雪高興道:“真好,病已終於有個伴了!”
這時寸芯報可以用午膳了,聽到“午膳”二字的時候,霽雪的臉上出現(xiàn)極不自然的紅暈,出了屋合膝坐於案前,看到福貴他們幾人的眼神好像是在憋笑。
劉弗陵見霽雪低著頭不語,還一臉的紅暈,只是笑笑替她夾了幾樣菜放入碗中。
午膳後,劉弗陵才行至宣室殿外,霍光已經(jīng)等在殿外了,見到劉弗陵忙上前請安後,跟著進了正殿。
霍光大致和劉弗陵稟報了一些情況後,正要告退,只聽劉弗陵感嘆道:“朕登基至今多虧有大將軍的輔佐啊!”
霍光忙回:“這是臣的分內之事,有幸承蒙先帝眷顧!”
劉弗陵聞言嘆息道:“只是如今朕已經(jīng)加冠,卻未能爲大將軍分憂,真是愧對高皇帝和父皇!”
霍光忙勸慰道:“臣所做之事,只是爲漢室天下盡綿薄之力,陛下自小聰穎、敏慧,假以時日定能成爲如先帝那樣的帝王!”
劉弗陵道:“要不大將軍把部分奏章交與朕批閱如何?待朕批閱後你再幫著看一下,這樣你不必太操勞,而朕也有機會實踐那些與太傅學來的治國之策?”
霍光忙行大禮回道:“臣遵旨!”
劉弗陵道:“從明日起吧,奏章大將軍可以先篩選一下再讓人呈進宮!”
霍光退下後,劉弗陵看著龍案上霍光已經(jīng)批好的奏章出神,雖說他平時常熬夜看奏章,但自他登基至今,奏章都是霍光批好以後呈進宮讓他過目然而已,若有要執(zhí)行的就硃批準奏或者加上印。
看著竹簡上霍光的那些批覆,劉弗陵自嘲的笑了笑,只能繼續(xù)忍嗎?
少頃,暗衛(wèi)來報,劉弗陵淡淡的問:“何事?”
暗衛(wèi)頓了一下才回道:“大將軍下令:即日起宮裡的所有宮娥改裝束,裙內中褲必須全部改爲合襠褲,而且中褲必須全部系褲帶!”
暗衛(wèi)報完以後擡頭偷瞄了一眼劉弗陵,只見他低著頭看奏章沒什麼變化,然後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劉弗陵淡淡的回道:“朕知道了,還有事?”
暗衛(wèi)回道:“昌邑王回昌邑了,其餘的沒有了。”
劉弗陵低頭淡淡開口道:“那退下吧!”
霍光下的新令一下就傳到椒房殿了,上官小妹聽了只是擺擺手讓靜明退下。
若夕笑道:“大將軍這是爲皇后好,相信第一個誕下龍子的定是您!”
上官小妹聞言只是淡笑道:“突然什麼都不想爭了!”
若夕驚訝道:“您真咽得下這口氣?”
但上官小妹只是淡淡的回道:“你也退下吧,我想休息一下!”
若夕聽了不解的看了眼上官小妹後,帶著納悶退了下去。
冬日午後的陽光暖暖的照進屋內,上官小妹湊近窗前閉上眼睛感受著那份溫暖。她聽說了那場在宮外的行刺,霽雪出宮只有宮裡的人會知道,而皇上並沒帶多少人去救霽雪,但有人知道並追擊了,只能說行刺的主謀掌握著皇宮的一切動向,這讓她開始恐懼。
她想起進宮後遭遇的種種,想起短短幾年間自己的變化,想起金賞的婚禮,突然間覺得累了,折騰了這麼久,好像已經(jīng)沒什麼意義了,想著她煩悶的向太液池走去。
走至太液池邊遠遠的看著劉弗陵一人佇立於池邊,風帶著水面的寒氣拂面而來,也吹動著他的衣袖翻飛,他是那麼孤獨的王者,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僅是那背影便讓上官小妹忍不住難過。
福貴向她請安,她只是擺了擺手後輕輕向劉弗陵走去。
“小妹來了!”劉弗陵背對著她淡淡的開口道。
“皇帝哥哥很久沒這樣喚我了”上官小妹回道。
“很久沒來太液池了,想不到太液池的水還是沒變”劉弗陵感嘆道。
“皇帝哥哥可會爲小妹以前做過的錯事生氣?”
劉弗陵扭頭看了眼上官小妹,見她小心翼翼的表情,問道:“小妹剛進宮的時候把我當什麼了?”
“那皇帝哥哥把小妹當什麼呢?”上官小妹反問。
劉弗陵扭過頭看著被風吹起波紋的水面答:“親人!”
上官小妹聽了他的回答,看著水面笑了,少頃纔回道:“小妹亦然!”
“小妹還記得第一次進宮嗎?”
“記得,我記得那天皇帝哥哥和我說,以後皇宮就是我的家了!”
劉弗陵聽後不語,而上官小妹也只是靜靜的陪在一旁,不再言語。
太陽漸漸西沉,迎面吹來的風帶著越冬的寒氣,池邊的枯草在風的吹動下輕搖著,湖邊的楊柳早已只剩光禿禿的枝條,如今不停的在風中飛舞著。
霽雪在漪瀾殿等了許久才聽聞劉弗陵去了太液池,到了池邊,才遇到靜明和福貴就趕緊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看了眼遠處立於池畔的帝后,霽雪對寸芯道:“我們回去吧!”
晚上,霽雪在燭燈下看《淮南子》,見劉弗陵回來了,忙放下書簡道:“用過膳了嗎?我讓桔梗準備去。”
劉弗陵搖搖頭,然後把頭放到霽雪的膝蓋上躺在席子上。
霽雪伸手邊替他輕按額頭,邊問:“是不是很累?朝中沒大事吧?”
劉弗陵閉著眼睛回道:“方纔你去太液池了?”
“恩,”霽雪不知道接下的要怎麼回答。
劉弗陵道:“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除了我!”
“我知道!”
劉弗陵仰起頭看霽雪,看不出她在想什麼,燈光下她的面容很平靜也很溫和,眼睛好像看著窗外,又好像什麼都沒看,他重新閉上眼,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後開口道:“今天見她,覺得變了!”
霽雪幽幽輕嘆:“我們也變了不是嗎?”
等了很久沒等到他的回答,霽雪低頭才發(fā)現(xiàn)他睡著了,看著他糾結的睡顏,她伸出手心疼的輕拍他的背,然後輕哼當年陳皇后給她哼的歌謠,屋內的燭火在微風的吹動下輕輕抖動了一下然後又恢復了平靜,擡頭望出去,見窗外開始飄雪,一點落雪施施然掠窗而過。
霍光開始每日呈一些奏章給劉弗陵決斷,雖然大多都是無關緊要的內容,但劉弗陵每次批完後都會問問霍光的意見,這樣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迎來了元鳳五年。
元鳳五年,上元節(jié)。
快天黑時,上官小妹差靜明來約霽雪去摘星臺賞燈,桔梗不讓去,但霽雪執(zhí)意去了。然而到了摘星臺與上官小妹一番禮儀後,二人卻只是望著著遠處一片繁華的盛景沉默。
過了許久,上官小妹開口道:“還記得去年上元節(jié)的時候和吉娜來這裡賞燈,她才走上臺子就高興得不得了,現(xiàn)在想起她那時的笑容,就覺得羨慕。”
“是啊,吉娜那樣真好,我們曾經(jīng)也和她一樣,卻不知後來是什麼改變了我們!”
沒想到霽雪會這麼回答,上官小妹有片刻的怔愕,才問道:“皇姐能和我說說你小時候嗎?如我這般大的時候。”
見霽雪愣了一下,上官小妹忙接著道:“小妹冒昧了。”
霽雪搖搖頭,笑道:“沒事,以前每到上元節(jié),太子據(jù)會陪著我看燈,還有父皇,後來我病了,就很多年沒來這裡了。”
“皇姐那時候真幸福,有那麼多親人陪著!”
霽雪笑笑:“我現(xiàn)在也很幸福,您和皇上都是我的親人。”
正說著,劉弗陵就來了,合膝坐下後,笑道:“難得上元節(jié)可以聚在一起,我讓他們備了些吃的。”
誰知上官小妹起身道:“小妹想先回去了,出來的久了有些累了!”
霽雪驚訝的扭頭看了眼劉弗陵後問道:“皇后可是受寒了?要傳太醫(yī)嗎?”
上官小妹還沒回答,劉弗陵便打斷道:“小妹莫不是不待見我吧?”
霽雪不悅的瞅了眼劉弗陵後,扭頭對上官小妹道:“若真是不舒服就趕緊傳太醫(yī),生病了不能拖。”
上官小妹似猶豫了一下,然後又坐回案前,低著頭喝起茶來,搞得霽雪一臉莫名其妙,心想:好吧,她要覺得高興就隨她了。
霽雪一個勁的講一些搞笑的小故事,還有民間傳說,才慢慢的把氣氛緩和過來。
上官小妹聽了問道:“皇姐以前經(jīng)常出宮嗎?”
“也不是經(jīng)常,有的是侍女說給我聽的,還有一些是《淮南子》上的,皇后若是感興趣,可以看看那部著作,裡面的故事都很有趣。”
上官小妹只是輕輕的點點頭,然後沉默不語。
霽雪覺得一下子氣氛又變得死氣沉沉的了,於是開口道:“今日皇上和皇后都在,我爲你們彈幾首曲子吧。”
霽雪彈了幾曲歡快的曲子後,笑道:“皇后知道嗎?我小時候很笨,第一次見琴的時候都不知道是什麼,不小心撥弄了一下琴絃然後就響了,嚇得趕緊躲起來。”
上官小妹掩嘴笑道“但皇姐如今彈得很好,聽著比那些樂師彈的都好。”
“那不知我有沒有榮幸聽皇后一曲?”
上官小妹愣了一下,羞澀的低頭回道:“就怕彈的不好讓你們見笑了!”
劉弗陵道:“小妹就彈一曲吧。”
最後在他們二人的鼓勵下,上官小妹彈了一曲《高山流水》,讓霽雪忍不住想起了霍成君,其實若非這樣的背景,她們或許可以成爲朋友。
她一曲終後,又把琴還給霽雪,然後他們二人每人一曲,輪流把自己會的曲子都彈了一遍。
最後,霽雪的《佳人曲》彈完後,上官小妹感嘆道:“孝武皇后(李夫人)不知是怎樣天仙般的人,皇姐可曾見過?”
“她可真是美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用在她身上一點都不爲過,反倒是這傾城傾國顯得俗了些。”
上官小妹不解,只聽霽雪道:“傾城傾國,哪裡是一個女子就能做到的?”
上官小妹道:“那蘇妲己和褒姒不就是嗎?”
霽雪笑笑:“若非帝王荒淫無道,哪裡會亡國,褒姒又沒出主意要他烽火戲諸侯,不能每次亡國就把原因推到美人的身上,一個王朝豈是一朝一夕就能滅亡的!”
上官小妹第一次聽到如此獨特的看法,驚訝得嘴都合不攏了,她扭頭看了眼劉弗陵,以爲他會驚訝或者別的,誰知他聽了只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霽雪見她這樣,笑道:“沒嚇到皇后吧?當年我和恩師司馬遷學周朝的歷史時,我也是這樣說的。”
上官小妹回過神後,嘆道:“皇姐原來和其他女子不一樣,難怪皇帝哥哥會說世間女子無一人能及你!”
他說過這樣的話?霽雪扭頭看了眼劉弗陵,只見他似不自然的把頭低下,用喝茶掩飾了,但耳根處似有淡淡的紅。
收回視線,霽雪笑道:“皇上謬讚而已,我只是普通女子,若說世間女子無一人能及的,應該是皇后纔對。”
上官小妹疑惑道:“何解?”
“皇后的勇敢與堅強讓霽雪自愧不如!”
上官小妹聽完,笑笑道:“以後你和皇上一樣喚我小妹即可,我可以喚你霽雪嗎?”
霽雪笑笑,輕輕點頭。
後來上官小妹的話慢慢多起來,她也只是個孩子,說到那些好玩的趣事總忍不住會好奇,劉弗陵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靜靜的聽著她們的談話。多年後霽雪想起那晚,總覺得那是繼父皇駕崩後,在宮裡最溫暖的一晚,閃爍的宮燈,摘星臺的琴聲、歡笑聲成了這個皇宮唯一值得人去記憶的東西。
上元節(jié)深夜,繁星綴滿整個夜空,春暖漸近,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