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病已換好衣服出屋, 見霽雪正伸出手接雨滴沉思,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水滴變成小水柱, 可是她仍沒有伸回手的意思, 他上前道:“姑娘進屋吧, 別濺溼了衣裳。”
霽雪扭頭看著劉病已, 許是因爲還在沉思中沒回過神, 她看著他好像見到了劉據,其實他們不是很相似,但此時溫和的笑容卻讓她有瞬間的恍惚, 她愣愣開口道:“雨水是不是很美?”
劉病已見她看著自己卻又好像不是,於是和她並排站著雨簾下回道:“若姑娘還在神傷, 還請看開些!”
一時間, 二人皆沉默著透過雨簾看著院子裡坑坑窪窪的水坑, 水坑裡有些小水泡的在打轉。
少頃,霽雪幽幽感嘆道:“公子知道嗎?有的人一生都像在水坑裡苦苦掙扎的小蟲子, 以爲尋到了草叢裡就是尋到了幸福,誰知一場大雨就摧毀了所有的信念!”
劉病已回道:“就算被雨水衝到水坑裡,只要能熬,雨後天晴之時,他們又能重新回到草叢裡, 這樣雖折騰了一些, 但總好過被其他蟲子吞食!”
霽雪聞言, 扭頭怔怔的看著他, 只要能熬嗎?他是否已經等來了屬於他的晴天?
劉病已笑笑道:“姑娘以後像平君一樣喚我病已即可。”
霽雪也笑笑:“那你不該再喚我姑娘, 也該改成霽雪!”
這時許平君端著茶壺從廚房跑了過來,邊抱怨道:“病已平日裡都很少做飯嗎, 柴這麼難著火,明知道最近常下雨,也不會把乾柴收一部分在廚房,害得我燒一壺水折騰這麼久!”
霽雪笑笑,然後靠近劉病已悄聲道:“病已不覺得平君妹妹很像這裡的女主人?”然而他沒回話,只是默默轉身回堂屋。
許平君驚訝的望著霽雪道:“這人怎麼了?我說一句還不高興了,扭頭把我們撇下了!”
霽雪笑笑:“你想多了,他是進屋擺茶杯去了!”說著拉過許平君齊齊進屋。
在屋內,劉病已一直沒說話,許平君就不樂意了,抱怨道:“誰叫你早上把我和霽姐姐關在門外的,不然也不用去那裡乾等!”
見劉病已沒回答只是低頭飲茶,她又接著道:“一個大男人,要你幫點忙還不樂意了,哼!如今沒你也照樣擺平了!”
這下,劉病已擡頭問:“找到活了?做什麼的?”
霽雪回:“去酒樓洗客房換下的東西,要是還剩時間,就幫幫夥房的師傅打下手!”
“那晚上住哪裡?”
“應該住酒樓吧,一般在酒樓做活的都是住那兒。”
誰知他忙回道:“不行!”
許平君和霽雪齊聲問道:“爲什麼?”
他搖搖頭開口道:“不知你們怎麼想的?酒樓是什麼地方?那是龍蛇混雜之地!大多住在酒樓的都是店小二和被賣身爲奴的,你又沒賣身,何必去那種地方遭罪?”
許平君想想也在理,只聽霽雪道:“只是我暫時沒地方住,住在那裡還能攢時間做兩份工,倒是不錯的選擇!”
劉病已不悅道:“我說不行就不行!”
霽雪很納悶,其實他要說不行她倒是高興的,但是他又不打算收留自己,許平君的母親好像也不是好惹的主,真是爲難啊。
這時,許平君爽快的說道:“那霽姐姐就住我家吧,你早出晚歸,我給你打掩護,我娘就不會發現了!”
霽雪想想也在理,然後就答應了。
少頃,許平君稱要回去準備晚飯就先走了,臨行前對劉病已交代道:“今晚霽姐姐的晚飯就看你的了,別那麼小家子氣!”
許平君的交代讓霽雪很尷尬,只得低著頭不停的喝茶,過了會,只聽劉病已問:“霽雪想吃什麼,我下廚!”
霽雪聞言忙擡頭,見他詢問的眼神,忙擺手道:“你有什麼就做什麼吧,我不挑食。”說完又趕緊低頭。
劉病已見狀只是低頭笑笑,沒說什麼,徑自出屋去了廚房。
他走後,霽雪好一陣懊惱,要是出宮時備些銅板也好,現在這樣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帶來難處,想著又環顧了一下堂屋,除了身前這個四方案桌,什麼都沒有,顯得房屋空空蕩蕩的,擡頭望出去見長滿野草的院子,心裡一陣難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病已端著一個大盤子,“嘭”的擺在桌子上,然後又轉身出去了,以爲他是去端菜了,誰知回來時只拿著兩副碗筷,霽雪愣愣的看了眼盤子裡不知是什麼的晚餐。
劉病已麻利的給霽雪乘好後,遞給她道:“不知道這是什麼吧?說了你這樣的貴官家女公子吃不了這苦,我纔沒答應收留你的,這東西我們叫餛飩。”
霽雪用筷子挑起一片面問:“餛飩?有點不一樣。”
劉病已道:“那是,你平日見的都是大廚做的,我這是自己的手藝,又沒那些作料肯定會不一樣,不過湊合著吃吧,我也只有這些了!”
霽雪看了眼他所謂的餛飩,幾片不似刀削麪又不似餛飩的面,然後還有幾片綠色的菜葉飄在其間,一時不知道如何下筷,雖然平日裡自己吃的也很簡單,但是見到這樣粗糙的食物還真沒食慾。
劉病已稀里嘩啦一下吃了一碗,見霽雪沒動筷,問道:“怎麼?是不是看著很難吃?”說著搶過她的筷子道:“吃不下就等到晚上回平君家的時候,再讓她弄給你。”
霽雪忙搶回筷子道:“沒,我只是沒見過所以好奇了而已”說完夾起碗裡的混沌猛塞進嘴裡邊嚼邊道:“真好吃,原來你的手藝還真不賴!”
劉病已見狀笑笑道:“好吃也慢些吃,這裡還有!”
見他又要給自己舀,忙端起碗道:“別,我吃這些就夠了,你吃吧!”
其實她是怕小口小口的吃的話,餛飩被湯泡久了反而更難吃,這才拼命的塞進進嘴裡,她不能說這東西難吃,那是他的一份心意,他就是吃這些長大的嗎?她拼命的塞著餛飩,心裡卻是滿滿的心酸,吃完把碗筷放在桌上後,連他收走碗筷都不記得了,只是愣愣的發呆。
片刻後,見他再次回到堂屋她纔回過神上前行禮道:“謝謝你,我先回去了!”未等他回答就倉皇的出了堂屋。
行至院子裡的時候,身後的劉病已問:“你接近我,究竟爲的是什麼?”
霽雪微頓了一下,纔回道:“公子不必擔心,明日起我就不會來打擾您了!”
劉病已看著霽雪倔強的背影心想,莫非是自己想錯了,剛想追上前道歉的時候,傳來她“嘭”的關門聲,門背後的鎖鉤一晃一晃的,他便只是愣愣的看著。
霽雪出了屋以後,已經淚流滿面,她不能讓他見到眼淚,他不信任自己就換一種方式接近他吧。越想她越覺得自己真不是人,不聞不問十五年後費盡心機接近他,卻只是爲了拿回玉佩,那玉佩或許被他當成對親人唯一的念想吧!如今所做的這一切,若他日身份被他知曉時,對他會是怎樣的打擊呢?他的劉姓親人除了迫害他,現在還來欺騙他?霽雪想著便在街上奔跑起來。
她跑的太快,撞到了一名抱著東西的男子,他手裡的紙包撒了一地,霽雪忙邊道歉邊幫那人拾起紙包。
只聽那人驚訝的問:“是公主嗎?霽雪公主?”
霽雪聞言擡頭看他,只見對面的男子三十多歲的摸樣,一副鬍子拉渣的摸樣,臉上右眼下面還有一個刀疤,她疑惑的看著他。
誰知那人“啪”的跪下道:“漪瀾殿第四代龍一---石休,叩見公主千歲!”
石休?霽雪這纔回過神來,他那刀疤還是巫蠱之亂的時候受的傷,自從巫蠱之亂後就換成了第五代暗衛,石休這一代的,除了他已經全部戰死,霽雪激動的扶起他問:“你怎麼還在長安?出宮後不是得離開這裡嗎?”
石休回道:“屬下離開長安了,去年纔回來的,現在西市六村堡開了一家兵器鋪子,想不到公主竟然一點都沒變!”
霽雪尷尬的笑笑道:“有時間我再去找你,現在要去找我的一個姐妹,在外面喚我霽雪即可!”
石休驚訝道:“您又微服出宮了?”
霽雪笑笑忙離開了,她怕回去太晚讓許平君等太久,石休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低頭看了眼地上灑出來的藥粉,無奈的搖搖頭,真是毛毛躁躁的個性,有點像當年沒去南疆時的她了。
霽雪一口氣跑到許平君家門口,輕輕的學貓叫了幾聲,許平君才忙開門把她迎了進去,然後貓著身子帶她進了屋子,到了屋裡以後又趕緊把燈滅了,坐在黑漆漆的屋裡,霽雪笑了,想不到這樣偷偷摸摸的還挺好玩的。
許平君悄聲罵道:“有什麼好笑的,害我等了那麼長時間,就怕我離開了沒聽到貓叫倒把狗給引到門口去了,那時候看你露宿街頭!”
霽雪聞言依然低著頭偷笑,一下二人又打鬧到被子裡了,鬧了一陣,許平君求饒了,霽雪才把頭探出被子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聊起天來,她從小的生活就和霽雪不一樣,所以她說的一切都讓霽雪好奇。
許久過去了,身旁的傳來許平君均勻的呼吸聲,但是霽雪卻久久不能入睡,大大的睜著眼睛看著漆黑黑的一片,開始思念起那個無奈的同意自己出宮的劉弗陵,這樣的夜晚他是否也會失眠呢?
在宣室殿,劉弗陵也沒入睡,福貴上前請示道:“皇上早些休息吧,接連熬夜會對龍體不利!”
劉弗陵擺擺手道:“先給我續杯,然後退下吧!”
福貴只得無奈的退下。
一份奏摺批完後,劉弗陵靠在龍椅上發起呆來,她走了才一天,可思念已開始滋長,他閉上眼睛,在心底痛苦的問:霽雪,請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才能讓這份畸形的感情沉澱下來?哪怕讓自己忙碌起來,依然於事無補啊!
翌日清晨,因爲是第一天,許平君陪著霽雪早早的就去酒樓了,見過管事的,聽完管事的交代完一些要小心的事宜以後,霽雪正式幹活了。
她的活很簡單,每日清晨後,店小二會去查看客人結賬退了的房間,待查看完後,會通知霽雪去收拾屋子順便換下牀榻上的牀單被褥等,然後把換下的拿到後院清洗,一天內如果退房的客人少或者洗好的時間尚早就去廚房打下手,她不用直接面對客人,這是許廣漢特意和管事的說好的,霽雪心底很感激。
到了井旁,霽雪提了幾次才提夠一大盆的水,許平君見狀搖搖頭道:“真是嬌貴女公子啊,你甩桶下去的時候要重一些,不然你要提幾次纔夠啊!”說著示範了一遍。
待到水提夠了,水井旁有一個水潭,水潭邊有一些洗衣物用的石塊,霽雪蹲在塘邊手拿棒槌輕輕拍打牀單,可是怎麼看都有些笨拙,許平君又拿過棒槌示範了一遍,待霽雪練得有摸樣了的時候,又要到做午飯的時間了,便留下她一人。
霽雪看了眼剩下沒洗的,咬咬牙起身打水繼續洗,管事的派小廝來喚她去吃飯,她也沒去,全部洗好塞在桿子上的時候,看著被風吹動著飛舞的牀單,她滿意的捶捶背,然後伸了伸懶腰。
這時,洗碗的小翠端著午飯來尋她,勸道:“霽姐姐先休息一下吧,呆會又有客人退房了,有的是洗的,先把午飯吃了纔要緊。”
小翠是個熱情的姑娘,管事的帶著霽雪一一認識這裡的雜役時一眼就喜歡這個笑起來露出一對小虎牙的女孩了,她才八歲就被賣到這裡,如今已在這裡做了四年。
第一天干活還算讓霽雪很滿意,畢竟是許廣漢和管事的說好的,所以一切都順順利利的,晚上纔回到許平君的家,累得頭一沾道枕頭就呼呼大睡了。
日子過得很快,每天很忙碌但霽雪沒忘了此次出宮的目的,其實劉病已說的對,酒樓是龍蛇混雜之地,但也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她能時不時的打探到小翠從前面聽來的新鮮事,那些關於當官的、有錢人的以及有關皇家的各種小道消息。
半月過後,霽雪熟練了,下午做完後還能勻出一些時間,管事的讓她回去休息,到晚飯客人多的時間再回來廚房幫忙。霽雪心想:當初在宮裡怕弗陵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蘇武回來了也不敢傳他進宮,如今是時候上門去問問了。
到了蘇武的門口,她敲了敲門,門童看了眼霽雪後不耐煩道:“主人在午休不喜人打擾!”
霽雪想起上次燕王劉旦謀反蘇武收牽連已被霍光免去官職,便討好的看著門童道:“告訴你家主人說我是司馬遷的愛徒,他自會知道!”門童雖有些不信,但還是回去傳話了。
恩師司馬遷曾經與蘇武感嘆過,他有一名愛徒,可惜是個女娃,霽雪心想或許這樣說了蘇武定會讓自己入內。如她所料,才一會的功夫,門童便打開門客氣的帶著她去了書房。
才進屋,蘇武便對霽雪行了大禮,霽雪忙扶起蘇武道:“蘇大人不必如此,霽雪今日前來是想向你請教一些問題!”
蘇武起身見到霽雪先是愣了一下,他因爲眼睛有些花了所以才見人就忙行禮,現在如此進距離,發現她年紀輕輕的,滿肚子的疑惑,片刻纔開口道:“草民已經被罷免了,公主不必如此客氣,只是爲何公主如今還是這般年輕,莫非你與太史令大人說的不是同一人?”
霽雪笑笑道:“我生病了,病了很多年,所以病好後就這樣了,我的恩師確實是司馬遷,他的女兒已嫁給楊敞爲妻的司馬英可以替我作證。
蘇武聽完,捋了捋鬍鬚後問:“草民已不問世事了,只求在有生之年能平安度日,今日公主突然來訪所謂何事?”
霽雪問:“您去匈奴的時候,我漢朝和親匈奴的南宮公主可還健在?”
蘇武驚訝的擡起頭:“你問的可是景帝時期和親的南宮公主?匈奴人口中的南宮大閼氏?”見霽雪輕輕點頭,他回道:“早不在了!聽聞那次漠北之戰,衛青所部已經把那時候的伊稚斜單于給射殺了,而霍去病所部直搗匈奴王庭,南宮公主帶著剩下的匈奴人遠遁漠北以北,沒過多少年就去世了,草民被扣留的時候匈奴已換了好幾任單于了!”
霽雪聽聞只是愣愣的坐著,那人是自己的母親,出生就未見過她,從小心心念念想著母親能陪在自己身邊,可是想不到那個一生都在爲大漢、爲劉家天下而活的女人,死去的時候竟然只有這麼點輕描淡寫的描述。
蘇武見霽雪不回話,小心的問:“公主可是身體不舒服?”
霽雪搖搖頭:“關於南宮大閼氏的故事還有嗎?”
蘇武見霽雪流淚了,忙回:“沒有了,扣留草民的單于是匈奴的另一皇族分支,再者草民一直在放牧,所以更多的草民也不知道了。”
這時,突然聽門童稟報道:“主人,劉公子又來了。”
霽雪忙伸出頭看,見劉病已從大門進來繞過花廳的走廊,正向書房走來,她忙擦了眼淚對蘇武道:“還請蘇老先生向劉病已保密我的身份,他若問起就告訴他是昔日老友的親人,姓王!”
見蘇武點頭答應了,霽雪才匆匆出書房從後門離去。